午后两点的阳光斜穿过图书馆内咖啡店的格窗,在橡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书纸的气息。伊芙丝和塔拉推开店门,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响。
店内比预想的冷清。长桌旁稀稀落落坐着几位诗社成员,夏依和苏晓果然不见踪影——这在意料之中。许多来自南境的成员选择了缺席,毕竟今晚是月华节,就算是在出席的人里,也有不少人计划着等会儿去校外感受节日氛围。不过,就算如此,咖啡店里也不乏有新加入社团的新面孔,其中一位伊芙丝也认识——是爱芙拉,她正一个人蜷缩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并不打算在这些“诗人”里头显露自我。
见二人进来,爱芙拉长舒一口气,随即像被抽走骨头般重重趴倒在桌面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木纹,发出闷闷的哀叹。塔拉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声问道:“又是姐姐安排的吗?”
爱芙拉的耳朵倏地抖动了一下。她机警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摇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好歹也是个作家,来这种地方不是……应该的吗?”她试图挺直脊背。
“《星辉剑士与暗影猫》?”塔拉一板一眼地、小声地念出书名。
“哎呀哎呀——”爱芙拉忽然拔高了音量,努力地把那个名字给盖了过去——虽然这个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但那是早在写内容之前想出的名字了。待到真正写起来时,待到爱芙拉开始真正地认真构思、琢磨小说的情节、内容时,她马上就对曾经那个“轻率而幼稚”的名字感到后悔,仿佛正文里的一切“苦心经营”的“深奥的”“思辨的”东西都会因此沦为笑柄。
不过,作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爱芙拉明显是多虑了。应该说,这样的标题取得其实恰如其分——若出版的是未经她姐姐润色的原版的话。
伊芙丝倒是不太注意这位少女细腻的心理活动,她歪了歪头,随后自然地在爱芙拉身边,静候集会的开始。
少女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咖啡馆中央空置的主位——阿列夫还没来。
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五六分钟。就在窃窃私语声渐起时,咖啡馆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栗色短发的豹耳少女冲了进来,深蓝色镶金边的披肩被风掀起,胸口微微起伏。是芮克勒。她手中紧攥着一封米白色书信,尾巴焦躁地拍打着空气。
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很遗憾,阿列夫老师有事不能出席了。不过,我在来此的路上意外拾到一封书信——是老师的署名,里面还写有今日的主题,还嘱托由我来念出……”真是奇异的巧合,巧合的真是奇异,老诗社成员们都不会认为这是意外,芮克勒也这么觉得,她一边摊开信纸,一边小声说着,“看似意外捡拾到的书信,却是今日最不可或缺的必然。阿列夫老师,这是上周‘命运’主题的延续吗?”
随后,豹耳的少女提高音量,念到:“自我的本质是什么?来自艾洛的休谟认为是心灵、意识;即便你拥有着两具身体,即便你从人类变成动物,甚至是变成魔族;只要一个人的心灵未发生改变,那么他可以变成任何东西。可是,当真如此吗?当一个人的自我等同于意识时,我们所能知道的也只是自己的意识,那么我们怎样超出自我达到他人呢?后来,有人将社会认同与自我绑定在了一起,声明了关系之于人类的分量;现在,艾瑟兰的学者们又摒弃了心灵之于自我的作用,将一切归根于行为、身体……最后,不妨再抛出一个有趣的思维问题——我们都相信魔族是有经验与自我的,可想象成为一个魔族却无法办到,因为我们有着自己的经验与自我,并依此为想象提供着素材,可是,对于一个真正的魔族而言,成为魔族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咖啡馆便陷入了一片嘈杂,大家开始尽情地挥洒自我的灵感。而初次主持集会的芮克勒对此感觉不错,她随意地在人群间走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伊芙丝的这一桌面前。
“啊,是银发的旅者,”她语速轻快,目光扫过伊芙丝身边的两人,“棕发的倾听者,还有…害羞的小黑猫?下午好呀。”她一手捧着笔记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飞舞,毫不吝啬地抛洒着词句。
“猫咪……”爱芙拉的耳朵耷拉下来,努力地向伊芙丝的身边挤了挤,试图找回些安全感。
“当然是你这只猫咪啦~”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芮克勒身后传来。一位黑发猫耳的少女闪身而出,容貌气质俨然是爱芙拉长大后的模样——正是她的姐姐。
爱芙拉一见来人,神色更显慌乱,下意识紧紧抱住伊芙丝的手臂寻求庇护。伊芙丝瞪大了眼睛,视线在这对姐妹间逡巡着。
“哈哈,别介意,这小家伙熟了就不认生。”姐姐爽朗一笑,伸手便将爱芙拉从伊芙丝怀里“薅”了出来,熟练地揉搓着她的脑袋,“好好在这儿跟前辈们学学写作,出版社那边可还等着你的更新呢。”爱芙拉发出不满的咕噜声,却挣不脱姐姐的魔爪。芮克勒笑眯眯地看着,连写字的手都停了下来。塔拉安静地托着腮,当起了称职的观众。
“那么,”芮克勒适时开口,考虑到新成员,她避开了信中艰深的部分,“大家有什么想法吗?比如…‘成为魔族’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魔族……”塔拉小声嗫嚅道——在北国的孩子间,魔族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对于大人们亦是如此,似乎只要谈起魔族,就只会谈论北国的边防军打了多少胜仗。至于魔族的个体、行为,很少会有人去在意,甚至于刻意地不去在意。
对此,伊芙丝同样也只能保持沉默,尽管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一位——这一点她倒跟北国的一般群众像似起来,对魔族的事情缄口不言,只是理由不尽相同……
芮克勒见有些冷场,便赶忙换了一个话题:“那我来说说我的小说吧……在那个小镇里,谈及自我,一定得说到那位盲人——看不见现象世界的她,终日只能与心中的意象作伴,逐渐地,一位仅存在于意识间的心灵诞生。她一点也不像她,一位善良温柔、一位刻薄冷淡,一位诚实安分、一位精明狡猾。可是这样的二人共享了一具身体,互不分离。当我们谈及这位盲人时,谁才是真正的自我呢?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先来后到的问题……”谈及自己的小说,她总是兴致勃勃。芮克勒说着说着,便自顾自地写下去了,随后,便是又一段的冷场,只是刚才救场的人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意象世界”里。哪怕一向认真倾听的塔拉,也不免得开起小差;至于爱芙拉,早就被姐姐抓了去,正在咖啡店的各处“走亲访友”。
……
与此同时,克雷德家中,午餐的余温尚未散去。秋日,午后暖阳透过窗帘,在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洒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南方特有的灶火的香气,都是家常的味道。尧琳看着桌上几乎光盘的菜肴,眼中漾起温柔的怀念:“这孩子,胃口还是这么好。”几大盘菜肴下肚,苏晓却毫无饱胀之态,拉着夏依的手便轻快地跑上了楼。
“夫人,这里交给我,您上去陪孩子们吧。”克雷德挽起袖子,利落地收拾着碗碟,由衷赞叹,“您的手艺真是没得说,连我都自愧不如。”
尧琳没有推辞,温婉一笑:“那就辛苦你了,夏雷,这些天你也操劳了。”她转身踏上楼梯,脚步轻快。
楼上,属于两个女孩的房间布置得温馨舒适,虽不及家中宽敞,但床上铺着素雅的碎花床单,窗台摆着几盆绿植,处处透着用心。尧琳轻轻敲门,门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红扑扑、暖融融的笑脸。苏晓和夏依正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副围棋盘,黑白棋子错落——她们正兴致勃勃地下着五子棋。
阳光透过窗户,暖融融地笼罩着她们。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尧琳也盘膝坐下,安静地看着她们你来我往,偶尔问点校园生活的琐事——虽然都是没话找话,问多了对方也不免得厌烦,但尧琳总是忍不住这样做,特别是想到之后又有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心里的担忧便日益增长。母亲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看着她比一年前红润许多的脸颊,心中既欣慰又带着一丝酸楚。
她又想起远在飞羽国的丈夫苏展,此刻或许也在处理公务,不知是否想起了这个团圆的节日。一丝淡淡的思念萦绕心头,但她很快将它压下,不愿让这片刻的温馨蒙上阴霾。尽管尧琳留在这儿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只可惜,她不得不回去——苏展一个人处理政务的能力着实令人忧心,没了她的帮助,冰翎城的管理多半会捅些篓子。当年,人都说苏大将军能征善战,一副帝王之象。可飞羽国建立时,他却推举了弟弟上位,自己反倒守起家乡的一隅土地来。因为苏展自知不是从政的料子,更不愿去勾心斗角、精于算计;他憨厚老实、又气盛直爽,这样的人怎么处理好政务呢?他一直渴望的,也只是平淡的生活而已。可惜,自从苏晓出事后,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成了奢望。
尧琳撑着脸,笑了笑。倒是凭着自己读人心思的能力,苏展还没捅出过啥篓子,只怕自己一走,他便要两眼一黑,急得团团转喽……
“苏苏,我已经约好了餐馆,在静月河旁边,今天晚上出去吃哦。”
苏苏回过头来,眨巴眨巴眼:“欸,竟然还有餐馆做得比妈妈的菜还好吃吗?”
“你这小蹄子,嘴还甜得很,”尧琳拍拍苏苏的脑袋,“人家大餐馆在洛瑟姆有名望得很,你这话说出去,人家主厨可不乐意了。”
就在这时,一阵沁凉的秋风毫无征兆地穿窗而入,带着中秋清冽的气息,卷起窗纱,拂过三人面颊。夏依被这凉意激得轻轻一哆嗦,她抬头看看苏晓,又看看尧琳,便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关上了窗户。窗外,那阵风并未停歇,它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一路盘旋着,吹向远处的洛瑟姆学院。
风穿过图书馆咖啡店敞开的门扉,撞响了悬挂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急促的叮铃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塔拉,也让愣神中的伊芙丝微微一震。咖啡馆里,芮克勒已经正站在人群中央,兴致勃勃地做着总结陈词,声音清亮。然而,如梦初醒的小伊芙并没太听得进去,只觉得店内那维持温暖的术阵有些闷热,这阵意外闯入的凉风,反倒带来一丝久违的舒畅。她翠绿的眼瞳望向门口,仿佛能看见那阵风远去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