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愣神的午后,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不一会儿,夕阳的最后一抹金红就已经沉入静月河西岸,天空已被晕染成深邃的靛蓝,几缕薄云如同熔化的银丝横贯天际。石板街道两侧的魔晶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与商铺橱窗里透出的光亮交织成流。空气里浮动着烤坚果的焦香、糖浆的甜腻,以及晚风从静月河面捎来的湿润水汽——在并非北国法定节假日的月华节,城里的气氛却和南方一般热闹。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塔拉紧紧攥着伊芙丝的手腕,栗色短发在步履间轻扬:“伊芙丝伊芙丝,你吃过月饼吗?我听说南方人在今天都要吃这个,我自己都还没吃过呢——啊,看那边。”她兴奋地指向人潮涌动的街角橱窗,玻璃后陈列着金黄油亮的圆形糕点,饼皮压印着繁复的月桂纹。
伊芙丝不情不愿地被塔拉拖着在人潮里钻来钻去,对如此热闹的场面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若不是塔拉苦苦央求,想让自己陪她出去过节,伊芙丝绝不会踏进这人流半步——现在,她只好紧紧抓住眼前这个唯一认识的人,努力地熬过这个晚上了。
“法师们开始布阵了!”人群忽然涌向河岸方向。几位披着星月纹饰长袍的法师正在高台调试水晶棱镜,指尖流泻的碎光如受惊的萤火虫般四散飞舞,引得孩童追逐惊叫。这也算是月华节的保留节目了,说起来,这习俗还是从艾洛传来的,而非节日真正的发源地,飞羽国——光系的法师们会在这天集合在一起,尽情享受着属于他们的不受魔法管制的夜晚;让璀璨的光团飞上夜空,然后在繁星间绽开,霎时间,深蓝的画布中便出现了无数绚烂的圆月——小孩子爱看这些魔法,大人们同样也会为此番美景驻足,也只有在此时,大家才会想起魔法也是件很美丽的事物。或许正因如此,这样的习俗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陆。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大店铺内就更是如此了。
此刻,临河的“银帆餐馆”就座无空席——就算有空桌,也都一齐摆着“已预约”的立牌。幸好,苏、夏两家人已经早早已经入座,等待上菜。
苏晓安静地坐在窗边,湛蓝的眼眸倒映着河面的游船灯火。坐在对面的夏依忽然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枚裹着金箔的月饼,推向她的手边:“苏苏,该吃这个啦,我记得你最爱吃蛋黄莲蓉馅的,这次爸爸还特地多买了些。”身边的克雷德听了,温柔地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夏依脑袋。
“这还是第一次在别国过月华节呢。”尧琳歪过头来,宠溺地看着苏苏。
“也不是第一次啦……”苏晓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了一丝尴尬的苦笑,“说起来,我不在的那两年,你们咋过的?”走出阴影的她,现在还挺爱拿自己曾经的经历开玩笑的,虽说,时间的淡化也算得上一大因素。
“还用说吗,你不在的那两年可真是把我哭死了,啥节也没心思过啊。”尧琳的语气突然夸张起来,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情感,“哎呀,我每天连饭都吃不下,愁得头发都白了——你爸也是,都想把城里的事务全甩一边去,出来找你呢。”说到此,她还特意地从自己的头发里挑出些白丝给苏晓看。
“还好,最后你回家了,现在活得好好的……”尧琳忽地安静下来,眼神又喜又悲,伸出手来轻轻摸起苏苏红彤彤的脸蛋。
苏晓趴在桌上“咯咯”地笑着,不知不觉间,也有些湿了眼眶……
晚间的风儿轻轻飘着,从静月河畔飘到了洛瑟姆的行政楼。
顶层的校长室内,那位娇小的血族校长仍坐在自己高大的“校长椅”上,就着窗外的风景,吃起南方圣树学院寄来的月饼。奶黄馅的,夹杂着独属于她妹妹的恶趣味,那股甜腻口感在德鲁希拉的舌尖炸开,惹得一向喜爱甜食的她也“呸呸呸”起来。
窗外,第一束火光已经呼啸着刺破夜幕,琉璃色的光瀑在圆月的夜幕下炸开。她忽然赤脚踩上窗台,猩红的瞳孔中倒映着漫天华彩。德鲁希拉的眼神忽地沧桑起来,在那张幼态的脸颊上很是违和。这位血族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息,随后,只留下了一个孤独的背影。
窗外,月光下的洛瑟姆依旧热闹非凡。
……
此时的小邱郡也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朵菲儿一直在此逗留,迟迟没有出发——自那次交战后,已过去了些时日,抛开死去的魔族不谈,那两位同样暴毙了的邪教徒更加令她担心。
凭着记忆,她回书店买走了他们翻阅过的所有书籍,由于记忆模糊,可能的书都买了个遍,从洛瑟姆的诗集,到梅林的魔法导论,再到弗罗斯加尔的地质学研究,这些书的价格可真不算低,搞得朵菲儿还有些破费了,事后必须得去找德鲁希拉报销一番——可惜,即便如此,在宾馆里潜心研究了整整三日后,朵菲儿依旧一无所获。
“他们肯定在通过书进行情报交流,可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对于一名骑士而言,要调查背后的出版社着实困难了些,朵菲儿必须得请求德鲁希拉的支援了。
调查多线进行着,安德尔那边也终于回信,在两天前便已经安排佩西弗一行人出发,前来增援。基于当下的情报网络,双方决定在维伦镇会合——大家都来自经验丰富的穿插骑士部队,急行赶路尤为擅长,想要按时会合,朵菲儿现在就得从小邱郡出发了。
临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小邱郡不是什么大城市,没那么多光系的法师来表演节目,不过,如此干净的夜空也别有一番风味。
“也不知道小伊芙怎么样了,月华节她肯定会回家的吧?看到我不在,一定会很失望吧?”朵菲儿骑着马疾驰,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可惜,自己首先是一名骑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牺牲掉了,如此看来,小伊芙还是尽早离开自己为好,趁着感情还没那么深的时候。
……
至于此时的维伦镇,那座石橡庄园同样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清辉洒满修剪整齐的草坪,勾勒出主楼古朴而肃穆的轮廓。庄园远离镇中心,听不到市集的喧嚣,唯余山风掠过松林的低语和远处维伦镇零星升起的、在夜空中绽开的几簇光团——自然远不及洛瑟姆那般壮观,但在镇民的眼中已是无比稀奇,在深蓝天幕下,它们如同几点转瞬即逝的萤火,令人忍不住地驻足观看。
主楼顶层,玛奇娜临窗而立。深紫色的丝绒长裙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完美地包裹着她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身躯。火焰般的红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她血红的眼瞳倒映着窗外的月色,却如同两潭凝固的冰湖,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属于节日的暖意或波澜。
“人类……他们是在示威吗?可是这样的魔法低劣至极,毫无杀伤力。”玛奇娜回过头来,盯着阴影中的男人。
赛勒斯从房间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深色长袍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他摊开手解释道:“玛奇娜小姐,这是我们过节时的仪式——算得上是习俗吧?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毕竟比起这个,我更希望把仪式用在更值得崇敬的事物上。”
“仪式?为了一些无所谓有的虚假的东西,耗费大量的资源。这就是人类的局限性。”
塞勒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仍然礼貌地保持着微笑:“魔族大人,你没有情感自然是不懂的。我们人类总得有个能宣泄情绪的契机,否则,会憋坏的。”
“这注定了你们效率的低下。”玛奇娜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身后,塞勒斯不禁轻轻抱怨了几句:“这些天来,我们有这么大把大把的时间,又没什么要事可做。你当真不要娱乐?也不想着消磨时间吗?”
“你曾找我下过几次象棋。这很好,能锻炼你我的谋略能力。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可以接受。”
男人扶额不再多说什么,随后,默默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角落的阴影里,那位叫做“影”的孩子安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他空洞的黑眼睛死死地钉在玛奇娜的身上,对刚才二人的谈话毫无反应——于他而言,护卫的工作已经挤占了全部的大脑空间,也就更加不用思考时间如何打消。
就在沉默的此时,一只黑色的渡鸦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口。玛奇娜空洞的眼神随即聚焦,开窗迎接,仔细聆听起来……
而庄园底层的仆人餐厅里,气氛与顶层的冰冷寂静截然不同。长桌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亚麻桌布,中央摆着一盏擦得锃亮的黄铜烛台,三根粗壮的蜡烛跳动着温暖的火焰。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麦香、炖肉的浓郁,以及一种属于家宅仆役间的、略带拘谨的节日气息。
管家威尔逊坐在主位,腰背挺直如松,银灰色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他面前放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火腿月饼——这是他妻子特意托人从镇上捎来的,饼皮烤得金黄酥脆,馅料饱满。但他只是用银叉轻轻拨弄了几下,并未动口。此时,他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银质怀表,习惯性地擦拭起来,动作一丝不苟。
守卫队长埃德加坐在他旁边,正大口咬着一块月饼,腮帮子鼓鼓囊囊。他穿着褪色的守卫制服外套,领口敞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衣。与威尔逊的克制不同,他面前已经堆了两个空盘子,第三个盘子里的食物也少了一半。他灌了一大口镇上买的麦酒,满足地叹了口气:“哈!还是这个实在!那些花里胡哨的甜馅月饼,腻得慌!”
威尔逊抬眼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注意仪态,埃德加。在庄园里,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体面。”
埃德加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又拿起一块月饼:“得了吧,老威尔逊,就咱俩,还有啥体面不体面的?家主大人又不在。再说了,今天可是月华节!”他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长桌,“其他人呢?都溜出去看镇上的‘光球’了?”
“我让他们轮班休息了。”威尔逊放下怀表,声音平静无波,“节日期间,人心浮动,庄园的守卫不能松懈。况且……”他顿了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天花板的方向,“……还有贵客在。”
提到“贵客”,埃德加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轻松也褪去了几分。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老威尔逊,说真的,那位‘卡莱尔小姐’……还有她身边那些人,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古怪?”
威尔逊拿起银叉,终于切下一小块月饼,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开口:“家主大人的命令是最高指示。卡莱尔家族是重要的南方贸易伙伴,玛奇娜小姐是家主的贵客。我们只需提供最高规格的礼遇,确保其隐秘和安全,其他……不是我们该过问的。”
“最高规格礼遇?”埃德加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那小姑娘,看着也就比我家小崽子大几岁,架子比家主还大!跟她说话,她要么不搭理,要么就点个头,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还有她身边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名字来着?那眼神……空洞得像个假人!那两个侍从,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幽灵似的!也就那个叫赛勒斯的还能说几句话。”他灌了口酒,摇摇头,“家主大人到底怎么想的?这种客人……看着就不吉利!”
“埃德加!”威尔逊的声音陡然严厉,银叉在盘子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慎言!家主大人的深意,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卡莱尔家族或许有他们不为人知的规矩和传统。玛奇娜小姐性格孤僻,或许是家族教养使然。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埃德加被威尔逊的严厉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嘟囔:“规矩?传统?老威尔逊,你见过哪家贵族小姐的眼睛是血红色的?那颜色……恕我直言,跟魔族似的!还有她那几个随从,哪个像正常人?家主大人一向英明,这次……哼,反正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威尔逊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何尝没有疑虑?但,安庇俄斯·弗罗斯加尔的命令是绝对的。他侍奉这个家族几十年,深知家主的铁腕和深谋远虑。质疑家主,是最大的不忠。
“做好你的守卫工作,埃德加。”威尔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加强夜间巡逻,尤其是通往贵客套房的那条走廊。确保庄园外围的警戒点都有人值守。至于其他的……”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记住,忠诚和服从,是弗罗斯加尔家族仆役的第一信条。”
埃德加看着威尔逊那张刻板而坚定的脸,最终泄气般地靠回椅背,抓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知道了知道了……忠诚,服从。唉,这月华节过得……真他娘的憋屈!”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说,他们整天闷在房间里,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埃德加!”威尔逊再次警告。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埃德加举手投降。他转头望向窗外,维伦镇方向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团也熄灭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这月华节当晚的月亮,确实圆哈。”他感慨着。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有一道极快的黑影掠过月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埃德加猛地坐直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什么东西?!”
威尔逊也警觉地望向窗外,但庭院里只有月光和树影,一片寂静。
“大概是只夜枭。”威尔逊缓缓说道,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黑暗。
两人沉默下来,刚才那点节日的暖意荡然无存。烛火在沉默中跳跃,映照着两张心事重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