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维伦镇浸在夜色里,丝毫未能减损洛瑟姆此刻满溢的节庆欢腾。
最后一轮火光呼啸着升入夜空,在孩童骑跨于大人肩头的欢呼声中轰然绽放。流溢的光彩如碎金泼洒,映亮了下方仰起的无数张脸庞。静月河畔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纽带连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拍着手、叫嚷着,分享着同一份久违的、纯粹的喜悦。正如每一座平日里压抑惯了的北国的城市,在并非传统的节日里,在抛却了魔族、战争、生活的字眼后,人们认定了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模样。
然而,这份共同喜悦终究并不完全共通。
伊芙丝也在观众之列。她小小的身影淹没在攒动的人潮里,抬头唯见一片晃动的肩背与后脑。遗憾的是,身为小朋友的她,并没有家长在身边能将她背起来,这场盛大的表演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身体对抗训练。唯有被她死死攥住手腕的塔拉,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仰仗——塔拉那比同龄男生还要结实的身体,在人群中如同一枚小小的锚。
“伊、伊芙丝!看到了吗?刚才那束!好像是最后一轮了,真好看呀!”塔拉踮着脚尖,栗色短发随着她兴奋的跳跃而晃动,脖子伸得老长,努力捕捉着天空的每一丝流光溢彩。她比伊芙丝高出近一个头,在人缝中穿梭也显得不那么吃力。
“嗯……”伊芙丝含糊地应着,任由塔拉牵引,像一尾小鱼,从两个高大身影的缝隙间钻过。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向学院东门方向移动。表演临近尾声,散场时的人潮只会更加汹涌。以伊芙丝的小身板,不动用魔法,肯定是没办法突出重围了。一路跌跌撞撞,伊芙丝费力地学着塔拉的样子伸长脖颈,想要亲眼瞧瞧被喝彩了一晚上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终于,随着人群的逐渐稀疏,她的目光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华彩——光焰在墨蓝天幕中绽放、晕染、流淌,如同被揉碎的星辰,如同今晚碎作千片的月色。这一刻,伊芙丝似乎可以理解大家的喝彩了。她的心脏忽地一颤,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悸动掠过心头,如同初闻小提琴弦音时那般。
“怎么了吗,伊芙丝?”感受到自己拖行得愈发吃力起来,塔拉回头看向了正望着天空出神的伊芙丝。二人已临近学院的大桥,由于门口安保的缘故,人群没有河畔那般稠密,自然,观景也不是个最佳位置。尽管如此,那河面倒映着的漫天流火与岸上被光影勾勒的人潮,也别有一番风味。
“好看……”伊芙丝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个词。
“是呀,所以说,我才这么喜欢过节嘛。”塔拉搂着小伊芙的肩膀,笑得很灿烂……
与此同时,苏、夏两家的晚宴也接近尾声,饭馆里,宾客们也纷纷挤在店自带的观景台上,睁大了眼睛想多看看今晚的景象。而从小在飞羽国长大的她们对此就不算陌生了,每逢过节,她们都能见到。只是,在异邦见此景,果然还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离开北国的时候,人们还不兴搞这些。没想到十几年后就已经是如此景象。”克雷德不禁感叹道。在场的四人,就只有他不是土生土长的飞羽国人,夏依虽说是他的女儿,但毕竟是在南边出生,北国语都说不熟练。正因如此,只有他才最能感受到北国的诸般变化。
“那,夏雷,你觉得北国是更好了,还是更差了?”尧琳打趣着说。
“毕竟是我的家乡……”克雷德揉了揉身边夏依的脑袋,“看上去的确更好了……得更好才行。”
尧琳没再继续逗克雷德,她看了看身边,发现少了位最重要的人,于是转身回到桌位上,发现苏晓还坐在那吃月饼,她的眼睛灰灰的,已经褪去了先前的蓝色光泽。
“苏苏,你不去看看吗?”尧琳轻轻坐在她身旁,顺手抚摸起她的头发。
“看过了,就是现在眼睛有点疼,可能是用眼过度了。所以就提前把魔力撤出来了。”苏晓尽力地把眼睛睁到跟平时一样的大小——毕竟对盲人来说,主动睁眼的动作已经没有意义;而事实上,在苏晓完全无法视物的时光里,她的眼皮总是下意识地处于半开半阖的状态,这样很丑,她不想让夏依、妈妈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所以总是用力睁着眼睛,假装自己很正常。
尧琳见状,便伸手轻柔地把苏苏的眼睛合上:“眼睛痛就把眼睛闭上嘛,来,躺妈妈腿上睡会儿。等夏依她们看完了,我再叫你。”
苏苏没有反抗,顺势放松地躺了下去,这种感觉很是怀念,令她想起了一年前,刚刚回到家中的日子,尽管那时的记忆并不算美好。
背景音很是嘈杂,但苏苏总感觉脑海里隔了道屏障,把自己的思绪与它们隔绝开来。说笑声、喝彩声、风声,都渐渐地离自己的脑袋越来越远,一种久违的真正安心的感觉油然而生,并很快裹挟着困意袭来,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逐渐平稳、轻柔。
“睡得这么快?之前准是熬夜了。”尧琳的眼角带着笑意,对着苏晓的睡颜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平日里有没有好好吃饭,学校食堂喂不喂得饱这家伙。”
窗外的喧嚣如同涨落的潮汐,一波波涌来,又被餐馆厚实的玻璃窗滤去了大半。流光溢彩的天空盛宴渐入尾声,最后一抹绚烂的光晕在深蓝天幕上缓缓消散,如同投入水中的颜料。
餐馆内,鼎沸的人声也随着表演的结束渐渐平息。食客们满足地叹息着,陆续回到座位,或是低声交谈,或是招呼侍者结账。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存的香气、酒水的微醺,以及一种节日余温未散的慵懒。
靠窗的角落,却自成一方宁静的小天地。
苏晓的呼吸依旧均匀而绵长,灰白的眼睑安静地阖着,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淡弧度。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杯盘轻碰声和低语,充当背景里模糊的沙沙声。窗外的流光在她脸上掠过最后一道转瞬即逝的暖橘色,随即被室内柔和的灯光取代。尧琳的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女儿柔顺的黑发,珍惜着这份小小的依赖与安心。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风,带着河畔湿润的水汽和夜晚微凉的秋意,不知从哪个缝隙悄然钻入,拂过窗棂,带来一丝清新。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苏晓的脸颊,撩动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苏晓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露出底下依旧黯淡的灰色眼眸。看得出来,枕着尧琳的裙摆,她睡得很是舒坦。
“唔……”一声含糊的呓语。紧接着,一股晶亮的口水,顺着她微张的嘴角滑落,流到了尧琳浅色的裙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尧琳低头看着那点湿痕,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带着点哭笑不得的宠溺。她轻轻捏了捏女儿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小懒猫,睡醒了?口水都流成河了。”
苏晓昏昏沉沉地挪动着脑袋,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她感到左脸一片湿润,便下意识地又蹭了蹭脑袋下柔软的“枕头”,这下可好,把那片水渍给蹭开了来,也蹭得自己半张脸都有些湿润。也正在此时,她才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
“噫——真恶心呢。”尧琳笑着嗔怪道,然后赶紧从桌上扯了好几张纸来糊到苏晓的脸上。苏苏也没闲着,伸出衣袖就开始擦起妈妈的裙子。
就在这时,通往观景台的玻璃门被推开,夏依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晕。她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就落在了苏晓红彤彤的脸和她正匆忙擦拭的尧琳的裙摆上,夏依碧绿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随即爆发出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苏苏,你这家伙。”
身后,克雷德也来了,好奇地向三人投来目光。
“夏依,不许说不许说!”苏晓的脸蛋更红了,手上擦拭的动作早就成了胡乱涂抹。
……
夜色渐深,静月河畔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彻底平息。河面倒映的万家灯火也稀疏了许多,只余下几点游船的孤光,在微澜中轻轻摇曳。晚风拂过餐馆的露台,吹散了残留的烟火气和食物的暖香。
克雷德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时候不早了,夫人、小姐,我们该回去了。”他目光扫过窗外渐稀的人流,又看了看脸上还带着兴奋红晕的夏依和尚且迷糊着的苏晓。
“嗯,是该回去了。”尧琳点点头,站起身,理了理被苏晓蹭得有些褶皱、湿润的裙摆。她看向克雷德,“夏雷,麻烦你结下账,我去趟洗手间。”
“好的,夫人。”克雷德颔首。
夏依立刻挽住苏晓的手臂,碧绿的眼眸亮晶晶的:“苏苏,我们回家咯!今晚可以一起睡吗?”话虽这么说,在寝室里的时候,二人也没少一起睡过。
苏晓脸上红晕未消,灰白的眼眸眨了眨,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轻轻“嗯”了一声,任由夏依拉着。
一行人走出餐馆。午夜的空气更加清冽,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和草木的微香。街道上行人已不多,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克雷德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可靠。夏依挽着苏晓引路,叽叽喳喳地描述着苏苏没能看到的最后几束烟火。尧琳走在苏晓另一侧,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偶尔抬头望一眼被城市灯火晕染的夜空。
他们沿着静月河支流旁的步道缓缓而行。河水在夜色下流淌,发出轻柔的潺潺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家酒馆飘出的最后一点欢快音乐交织在一起。夜风拂过河岸的垂柳,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回到那座安静的二层小楼——与伊芙丝的家别无二致。克雷德打开院门,暖黄的灯光从门厅透出,驱散了门前的夜色。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松木家具和书籍的香气。
“夫人,小姐,早些休息。”克雷德微微欠身。
“辛苦了,夏雷,你也早点休息。”尧琳温声道。
夏依迫不及待地拉着苏晓往楼上跑:“苏苏,快!我们洗漱去!”苏晓说是现在目不能视,但得益于遗传自母亲的精神力,跑起来比正常人还稳,跟在夏依身后飞也似地。
尧琳看着两个女孩轻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嘴角噙着笑意。她走到客厅的窗边,望着窗外静谧的庭院和远处学院区隐约的轮廓,平静地舒了口气。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苏晓换上了舒适的睡衣,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稍稍有神了些。她走到尧琳身边,安静地依偎起来。
“夏依呢?你不跟她一起吗?”
“她还在洗澡呢。我先洗的,刚洗完。”
尧琳伸手,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词句。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母女俩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苏……”尧琳有些欲言又止。
苏晓的眼皮半开半阖,不知是不是有些乏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妈妈,你是不是有事情想跟我说。之前吃饭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
“没有,只是……”尧琳搂着苏晓更紧了些,“菲涅克丝小姐还在沉睡吗?”
苏晓索性闭上了双眼,依偎在尧琳怀里:“她呀,醒了有一阵了。只是不太愿意出来,你说话她都听得到。”
“那我就说咯——”尧琳顺着窗外看去,洛瑟姆学院的灯火尚未熄完,“汉斯你也认识吧,招生部的主任。他、还有你们的校长德鲁希拉都来找过我,说是塑灵教可能又卷土重来了,跟北边的魔族勾结在一块,不知道目的。”
听到“塑灵教”三个字,苏晓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又马上镇定了下来:“他们敢来……”
“苏苏,别逞强,遇到危险一定要逃跑,好吗?”尧琳的语气有些严肃起来,“还有菲涅克丝小姐,我请求你,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苏苏。”
“你觉得我还能不保护吗?就这一个身体,想换也换不了。”身边,“苏晓”突然打断了尧琳的话,她的眼睛变得金黄,如同焰火一般,却并不灼热,“还有……你知道她不会选择逃跑的。苏晓,再也不会选择逃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尧琳侧过头来,与眼前“女儿”陌生的眼睛对视起来,“那把剑,我放在你卧室的衣柜顶上。你如果需要,就带上吧。”
“死人的剑有什么好……”话还没有说完,苏晓眼睛中的金色便尽数褪去,回归了一片落寞的灰白,“我知道了。”她抿了抿嘴唇,更往母亲的身上靠了些。二人都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单纯地相互依偎着。
身后,另一阵下楼的“啪嗒”声突然响起,“苏苏,苏苏,上床睡觉咯!”随后,一抹金色的身影从背后抱住苏晓,温暖而又安心。
没等尧琳多说什么,二人就又跑没影了。她看了看楼梯的拐角,又独自一人回头看向窗外——月亮皎洁如玉,月光如霜似霰。
“今晚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