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缇莉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满头黑发,赤足踩在积雪上,仿佛她那冻得通红的脚底,感受不到寒意一般。
梦里的她,虽为七八岁的孩童模样,可眼中却流露着与外貌不相符的,一股淡淡忧伤与孤寂。
她记不得自己究竟存活了多久。
但她明白,这并非长生,而是名为不死的诅咒。
她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用这副孩童的模样示人。
“或许是因为孩子们的伤痛总是能够轻易愈合吧。”她这样想到。
然而,在她再一次向前迈步时,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她的脚,卡在了一具被冻得梆硬的尸体缝隙中。
随着身体的倾倒,她的脚很轻易便扭伤了。
她熟练地将脚从缝隙中猛地拔出,对此番举动造成的伤痛毫不在意。
她继续顶着风雪,拖着肿痛的右脚,在雪地中穿行。
这一次,她没走几步,就再次倒下。
幼小的身躯虽然恢复得快,但经受不起这种折磨。
她知道,自己又要死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这片雪地中死过几十次,更久以前的死亡,她便不记得了。
然而,她每次都能奇迹般地醒来,然后继续像一个活死人一样在雪地中穿行。
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
远处,两个身着法袍的成年男子踏雪而至。
这两人,一个如太阳般热情,却有着星星般的淘气;一个似月亮般冷寂,却藏着陨星般的炽热。
宽大的道袍包裹着她幼小的身躯。
她被他们带着四处奔走,最终在一个被雪包裹着的院落中停下。
十几天下来,她的伤就彻底痊愈。
“孩子的伤总是好得很快。”她这样确信着。
在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那二人得知她失去记忆后,她又一次有了名字。
这一次,叫叶云裳。
这个名字,是那个穿白袍的、如月亮般般冷寂的男人给她起的。
叶云裳知道,这个男人,定是将对已逝亲友那无处安放的心,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她虽没有记忆,但类似的眼神,她早已见过不知多少回。
伤好了,叶云裳便打算离开了。
尽管没有记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长久地待在人身边。
否则,会有能让她这具被疼痛淬炼过千万遍的躯体感受到痛苦的事情发生。
叶云裳赤足踩在门廊积雪上,新换的鹿皮短靴被整齐码放在床边。
她还没适应穿鞋的感觉。
那种温暖的感觉,似乎比刺入骨髓的寒冷更令其不适。
“今早运气好,捕到了三尾银鳞鱼,小云裳算是有口福……”蓝袍青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白袍青年一边听着,一边拎着冰镐跨过院门。
然后,二人便一同看到了光脚跑出屋来的叶云裳。
“小云裳,你怎么光着脚跑到外面来了,快进屋。”陈衍说话间,柯灵已先一步上前,将叶云裳抱起,重新放回那个令她讨厌的温暖被窝中。
尽管极不情愿,但叶云裳却渐渐睡去。
不久后,她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叶云裳睁开眼,视线随着宽大后背的上下起伏而晃动。
白色的袍子与周围的雪地融为一体。
虽然隐隐嗅到血液的味道,但常年受伤的叶云裳早已习惯这般味道,于是她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
尽管极饿,叶云裳的身体也没有遵循本能,像一个孩童般乞食哭闹,而是平静地看向四周。
山洞内,只受了些许皮肉伤的陈衍,正按照身前白袍被染成血色的柯灵的口述,刚处理好昏迷的邢老那只剩一截的右臂。
叶云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的潜意识告诉她,一切在她身边发生的厄运,都与自己有关。
这份记忆比任何疼痛都要深刻,就算是将她揉碎千万次,她都不会忘记。
不过,这一次她错了。
世间因果千万,并非皆与她相连。
那是邢老的仇敌,一个被他以修为折损为代价、毁掉万人血祭仪式而被邪魔吞噬却意外与之融合的诡修。
不过,与邢老关系并不深厚的柯灵三人并不知道罢了。
远处传来冰层开裂的轰鸣声。
那个并非是现在的柯灵一行人能够应对的敌人,竟找到了陈衍推演出的最佳藏身之地。
柯灵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抱着叶云裳就要走,同时不忘提醒陈衍。
此刻,他早已动用不了本命飞剑。
然而,柯灵自己却因身体欠佳,被来不及躲开袭来的血手打在肩上,抱着叶云裳翻下山洞内极深的隧洞。
见此情形,陈衍本欲带邢老朝着那隧洞逃遁,却被醒来邢老一把推开,施以遁符,送往隧洞底部,而邢老自己则留下来断后。
此刻,那本该清澈见底的小池,被柯灵残破身躯中流出的血液染红。
毫发无损叶云裳的心口如撕裂般疼痛,她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似有一些,如不断流淌的血液,顺着她破败不堪的心流出。
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画面,血泊中的糖人,悬崖边折下的一枝梅花,装在布袋里的干枯梅子……
每一幕,都映照着一个对她好的人的离去。
她虽记不起那些人的样貌与故事,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明明蚀骨灼心的痛都无法逼她留下一滴眼泪。
望着眼前生机消逝的柯灵,叶云裳再度陷入了她不愿经历的痛苦之中。
她向天感叹,为何只予她不死的诅咒,却不夺走她的心。
万般痛苦之下,叶云裳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果断拔出柯灵腰间佩剑,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她忍着疼痛调整位置,将心头血顺着剑锋和剑柄朝着柯灵的口中滴去。
于是,刚被邢老送至洞底的陈衍,以及在无意识中吞服下叶云裳的心头血而苏醒的柯灵,第一眼,看到了眼前惊悚的一幕。
柯灵从地上猛地起身,双手颤动。
胸口被自己本命剑贯穿的叶云裳的脸上,所露出的表情,正如当年自己奔入家中时,所见到的,站在父母的尸体前,被诡修侵蚀了精神而拔刀自刎的妹妹,一样的表情。
那仿佛在说着“还好你没事”的表情,柯灵一生都不会忘却。
失血过多叶云裳终于仰面坠入黑暗。
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从那柄剑中。
暴雪吞没哭嚎声。
上方的战斗也在一瞬间结束。
先前被偷袭而昏迷的邢老,在清醒状态、失去一条手的情况下,竟能将那诡修制服。
不过,看得出来,代价不小。
来到洞底后,邢老的身上逐渐没有了修为波动。
他和陈衍一起沉默着,望向怀抱着叶云裳尸体的柯灵。
这次又会沉睡多久呢?或许等醒来时,便会忘记白衣修士喂药时颤抖的指尖,忘记蓝袍青年为逗她笑而做的鬼脸,忘记白发老头喂给他的苦涩的药。
不过,忘记也好,只要他还活着。
然而,这一次醒来,她并没有忘。
柯灵见其死而复生后,无声流泪的双目转为惊喜。
表情依旧淡漠的叶云裳,第一次向他问起姓名。
对方那明显看得出喜悦的嘴中,明快地吐出两个字:“柯灵。”
邢老和陈衍一同围了上来,替其检查身体是否还有大碍。
三人都明白,小云裳并非一般人,但他们都没有问起有关于此的问题。
当柯灵问起叶云裳为何要这么做时,她只答非所问般回道:“小孩子的伤总是好得很快,你不必在意。”
柯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眼睛红肿的陈衍打趣道:“这次他喝了你的血活下来,等以后你做个吸血鬼,天天吸他的血。”
这便是名为叶云裳的少女与剑修柯灵的初遇。
也是柯灵修习遁术、积攒遁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