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过分。
艾尔维斯低着头,手指紧紧拽住奶牛睡衣的下摆,眼神有些飘忽。他并没有抬头看阿莉雅,也没有开口赶她离开。
他沉默,是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这种刚有一点温度,就很快会消失的感觉。
过去的贴身女仆,一个个走进他的生活,又一个个离开。
有的,是被大哥们“借去”,说是“临时调任”,却再也没回来。
有的,是自己选择离开。
他们的离开总是很有理由:说不适应、说压力大、说想回老家。
但艾尔维斯知道原因。
——是因为他这个王子,不被喜欢。
没有魔法天赋,没有政治价值,不是王后之子,甚至……连亲生母亲的名字,都不被允许在王宫里提起。
他本该是王宫的一员,却像是被“顺带留下”的遗物。
那间衣柜,是最清晰不过的证据。
里面堆着的,是过去几年的衣物。小时候穿不上的、洗过没叠的、搭配错误的,全都像废料一样团在一块。
艾尔维斯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改变过。
他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分类,叠好、标记、贴标签。然后交给当时的女仆,让她们帮忙管理。
结果不到三天,衣柜又恢复了原样。
他也试过找维多利亚反映问题。
结果——只换来了几句轻飘飘的训诫。
“殿下只是暂时没有天赋,并不代表永远没用。”
“她们以后会学会尊重的。”
“这些女仆……是不太适合您。”
于是她们被调走,被遣返,而艾尔维斯,又一次被留了下来。
所以当今天,维多利亚告诉他“为你挑了一位新女仆”时,他并没有抱希望。
甚至有些抗拒。
阿莉雅——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守礼仪、还敢在课堂上顶嘴的麻烦精,毫无疑问就是被踢皮球踢到他这儿来的“问题人员”。
——维多利亚不想管她了,就丢给了最不重要的自己。
“她一定也会走的。”
“她不是那种会愿意服侍他人的人。”
“她总会像其他人一样,看清我的处境,然后失望、离开。”
艾尔维斯始终低着头,想着这些。
可……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没有敷衍地打个招呼就走人。
也没有假装笑脸哄他开心。
甚至连称呼都不怎么规矩——
但她,却真的动手去翻那个早就没人愿意整理的衣柜。
她抱着乱糟糟的衣物走来走去,嘴里嫌弃得很,但手上的动作利落得像干惯了。
她会因为看到奶牛睡衣而噗嗤一笑,然后理直气壮地说:“这件不错,适合你。”
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他换衣服,手法笨拙却不带半分不耐烦。
他本以为……会被嘲笑的。
本以为又是一次尴尬又失败的“主仆开场”。
可最后,她竟然真的——
把他穿得整整齐齐。
然后没有抱怨,没有敷衍,甚至在他低声说出“谢谢”时,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理所当然。
艾尔维斯抬起头,悄悄看了她一眼。
她此刻正打开自己的小隔间房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发带取下来挂到墙钩上,完全没在意他有没有在看。
他轻轻咬了咬唇角。
“或许……她会和他们不一样。”
“殿下是去训练了吗?”阿莉雅一边皱鼻子,一边嫌弃地挥了挥手,“一身臭汗,还不赶紧脱衣服?你这味儿我还得重新洗衣服!”
她站在艾尔维斯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王子一愣,刚想回头,就被毫不客气地扒了个精光。
“等、等等……!”
“别动啦,你这身汗把睡衣都弄脏了!”
阿莉雅一边抱怨一边把他的衣服扔进洗衣篮,然后环顾房间,“你这屋子里有澡盆吗?”
“……有的。”艾尔维斯结结巴巴地回答,还下意识护住自己,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
他指了指角落的隔间,阿莉雅走过去一看,果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后,发现了一个落满灰的澡盆。
“啧,这灰都能养蚊子了……大哥你以前不洗澡的吗?”
“我……我都去公共澡堂……”
阿莉雅一挑眉:“堂堂王子,去公共澡堂和下人们一起洗?”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中了艾尔维斯的沉默。
他没有解释,只是低下了头。
阿莉雅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道:“我去找人帮忙烧水。”
她刚要推门,艾尔维斯突然伸手拦住她:“……不用了。”
“什么不用啊大哥。”阿莉雅满脸“你这话说得我都懵了”的表情,“你是我的……主人,你别给我丢脸行吗?”
“……”
艾尔维斯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主人”这个词,不是因为畏惧、讨好、或者虚伪地应付,而是因为——
真把自己当“要被照顾的人”。
阿莉雅没再理会他的沉默,一路小跑到了公共浴室。
那里正好有几个女仆在打扫,她冲上去喊:“来几个帮忙烧热水的,王子殿下要洗澡。”
“好的!”几个年纪尚小的女仆刚要起身,却被旁边一人冷冷拦下。
“你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主人’是谁吗?”
另一个也阴阳怪气地接话:“对啊,就是那个废物王子,去帮他?吃力不讨好。”
几个女仆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听说上次帮他端水的女仆直接被调去马厩了呢,真倒霉。”
“长得是挺好看,就是个没用的摆设。”
女仆们窃窃私语,没一个人打算帮忙。阿莉雅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干活啊!干嘛呢?维多利亚没教过你们要听王室的命令吗?”
阿莉雅听得眉头直跳,还想说话,就被一个化着淡妆、显然地位不低的女仆挡住。
“小家伙,别太天真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莉雅,“你也说了,是王室的命令,可他那种‘王室’——算什么?”
“废物王子,也配使唤我们?”
话音落下,周围几个女仆一阵哄笑。
阿莉雅愣住了,是真的没想到在这座“金光闪闪的皇宫”里,竟然藏着这样的冷漠与恶意。
“这群人……从骨子里就不把艾尔维斯当人看。”
在她的世界,就算彼此讨厌,也得假装笑着寒暄三句。
可这里,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真是太差劲了。
她一言不发,端起旁边洗衣用的热水桶,毫不犹豫地朝那群人泼了过去。
“啊——你干嘛啊!”
水不烫,但足够让人惊叫。
“干嘛?”阿莉雅一脚踩上木桶边缘,目光俯视那些女仆,声音冷得不像平时的吊儿郎当。
“——干活啊。维多利亚没教过你们,什么叫听从王命?”
全场瞬间安静。
这是阿莉雅第一次,不再只是为了自己出头。
她真正地——站到了王子的那一边。
空气中还带着泼水后的热气,女仆们狼狈不堪,神情愤怒又羞愧。
阿莉雅没有退让一步。
她站在那一群人面前,语气冷得像刀,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讨厌艾尔维斯殿下可以,觉得他没用也行,反正我也没说他多完美。”
“但你们别忘了——你们现在穿的是王宫的制服,吃的是王室的俸禄,做的,是王室的工作。”
“这是职责,不是选修课。”
“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你没有资格偷懒。”
她一步一步走近那位最先开口讥讽的女仆,毫不畏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女仆不是靠嘴巴工作的,是靠手。靠执行命令,维持秩序,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你要讲血统讲权力?王室你不服?那就别来这儿干活。”
“你一边领着王室的钱,一边挑着人性格长相踩来踩去——这不是个奴仆,这是个骗子。”
那女仆脸色一白,想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莉雅环顾一圈,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的女仆,一字一句地说:
“我阿莉雅现在也不是自愿来做这个工作的,是被迫选上的。”
“但既然答应了,就得干到底。签了契约,就得守信用。”
“你们说艾尔维斯是‘废物王子’,可至少他没逃避自己的身份,没逃避自己要活下去的责任。”
“反倒是你们——连自己工作该做什么都不清楚,还笑别人?”
她轻哼一声,转身抓起水桶:“要是真看不起殿下,也请你们先学会看得起自己这份工作。”
“——否则根本不配穿上这身制服,更不配待在这个王宫。”
空气死一般安静。
片刻之后,有个原本沉默的女仆低声开口:“我……我去烧水。”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陆续站起。
“我帮你拿柴。”
“水桶我来提。”
“……对不起。”
这一刻,没人再把那个“废物王子”的话挂在嘴边。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看着那个已经走远的白发女仆背影,心里多了一点复杂。
不是佩服,也不是感动。
只是……终于被扇醒了。
——她说得对。
能站在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首先得学会对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