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艾尔维斯柜子里的瓶瓶罐罐上,那些廉价的止痛药与消炎粉末摆得整整齐齐,连标签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的心微微一紧。
诚然,她是贵族小姐,出身伯爵之家,拥有高贵的血统与教养。
可即便如此,看到如此落魄的艾尔维斯——一个王子,却要靠这些药瓶撑过每一个早晨与夜晚,她的恻隐之心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波澜。
他,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小时候的艾尔维斯温和开朗,爱笑,爱说话,对每一位女仆都彬彬有礼。
可现在——他越来越沉默寡言,眼神里写满了回避和自卑,整个人仿佛缩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壳里。
维多利亚不愿承认,但她知道,这一切的责任,她脱不了干系。
王后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他不是王后亲生。
所以,王后下达了明令:不准任何人对这个“外室之子”给予特殊照顾。
而维多利亚,作为王后的贴身女仆,是这条规矩最忠诚的执行者。
她不能为艾尔维斯多说什么,也不能为他讨要公道。
就连那些下人明目张胆地欺凌他,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没人替艾尔维斯说话了。
也没人再把他当作真正的“王子”。
维多利亚忽然有些想叹气。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艾尔维斯,发现他正用力握着袖口,像是在掩饰什么。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刚才护在艾尔维斯面前的小女仆的背影。
那个银发红瞳、嘴巴不饶人却勇气十足的孩子——
她好像,正替自己当年没说出口的话,一句句说了出来。
阿莉雅悄无声息地走到维多利亚身边,目光平静,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摆放在柜子里、种类繁多的药瓶。
她缓缓拿起其中一个,在光下转了转,瓶身晶亮如新,连边角都没有一点灰尘。
“女仆长,”她忽然开口,语气轻柔却带着几分讥讽,“您应该注意到了,这些瓶子——一尘不染。”
维多利亚看着那瓶药,轻轻答道:“这孩子天生爱干净。”
阿莉雅摇了摇头。
“不,王子殿下……根本没您想象得那么‘讲究’。”
“他不是因为爱干净才擦这些药瓶。”
她顿了顿,眼中多了几分沉重与清醒。
“他只是害怕被讨厌罢了。”
“所以才把一切都藏得干干净净,连病痛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回到房间,他连洗澡都懒得去的身体——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擦这些瓶子?”
维多利亚的指尖微微一颤,眼神也有了细微的动摇。
她当然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只是不愿承认。
就在这时,阿莉雅忽然转过身,正视维多利亚,行了一礼,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划破寂静的风声:
“虽然很抱歉打扰您的时间——”
“但我,一个小小的女仆,必须为自己的主人,说几句话。”
“艾尔维斯殿下,是个王子。”
“可他从小到大,生病时没有医生守在身边;疼得蜷缩在床上时,没有人帮他倒一杯水。”
“在这漫长的宫墙之夜,他只能一个人哭,一个人熬。”
“您身为王后的贴身女仆,理应对王室成员的生命健康负责。可为何,在过去的那些年里,竟连这样的孩子,都无人问津?”
“因为这个宫里,有太多像刚才那个厨师一样的人。”
“他们把欺负他当成乐趣,把冷落他当成常态。”
“他也只能用这些药,一次次压下身体的不适——”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不合格’,不配做王子。”
阿莉雅举起手中那瓶药,眼神坚定如火:
“我不希望,自己的殿下,今后再经历这种事。”
“哪怕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女仆。”
“但您曾经在课程里亲口教导过我们——”
“女仆之道,最优先级——就是守护自己的主人。”
“哪怕此刻,国王陛下就站在我面前——”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也会说!”
“艾尔维斯,以后由我来保护!”
整间房间仿佛都安静了几秒。
维多利亚的眼神终于凝住,许久才轻轻开口,声音中第一次夹杂一丝复杂:
“……你在提醒我,我教过的话?”
阿莉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微躬身:
“不是提醒,是请求。”
“您是王后的贴身女仆,我说的这些话,您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
空气中,只剩下瓶瓶罐罐被轻轻盖回原位的清脆声响。
艾尔维斯听到阿莉雅那番话,整个人呆在原地。
来不及感动,他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汗顺着额角滴落。
下一秒,他慌张地冲到维多利亚面前,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裙,带着一丝颤音:
“对不起,女仆长……阿莉雅她还小,不懂宫里的规矩!”
“如果她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请您不要惩罚她!”
“站起来!”
清脆的女声打破寂静。
阿莉雅怒喝出声,脸上满是火气,几步跑上前来,挡在艾尔维斯前面,咬牙吼道:
“你是王子!怎么可以给一个女仆下跪!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维多利亚一惊,像是从什么梦中惊醒过来,连忙伸手将艾尔维斯扶起。
“殿下……您不需要对我低头。”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涩。
这场面——她竟然早已习惯。
习惯了艾尔维斯对所有人低声下气,习惯了他连一点尊严都不敢拥有的模样。
而最让她震撼的,是那个小女仆此刻坚定不移的眼神。
阿莉雅转头,死死盯着艾尔维斯。
她个子明明比他矮上一截,但那气势,却仿佛从高处俯视下来一般。
她猛地抓住艾尔维斯的衣领,将他拽得直直地看进自己的眼睛。
“艾尔维斯!”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语气中没有一丝尊敬,只有恼怒和不屑。
“我很讨厌你。”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
“我只是——不想在这个腐烂的王宫,被人看不起!”
阿莉雅的声音在回廊中回荡,语气尖锐如刀,却又清醒得惊人。
“你以为我把你当主人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
“但你,是这个王宫里唯一一个可能——跟我站在同一边的人。”
“你要是一直这么软弱、这么窝囊!”
“我!一个身为你女仆的我!在这个王宫的下场——只会比你更惨!”
她甩开艾尔维斯的领口,后退一步,双眼依旧冷得吓人,却又红得像要落泪。
“所以,求你,别再缩着了。”
“哪怕不为你自己,也为我,为那些还肯相信你是‘王子’的人。”
屋内寂静得可怕。
维多利亚看着眼前的二人,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王子不是不配,而是太久没有人告诉他,他可以昂起头。
而这个银发的女仆,或许才是王宫真正需要的一束火。
阿莉雅猛地回头,猩红的双眼仿佛布满泪水。
“请您离开,维多利亚女仆长。”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维多利亚本想说点什么,抬起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放下,只是默默地看了艾尔维斯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抱歉……对不起……”艾尔维斯低声重复着,像在为过去所有沉默的时刻赎罪。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阿莉雅猛地打断他,语气里夹着几分咬牙切齿。
“我不想听‘对不起’。”
她抓起桌子上那盘粗制滥造的早餐,高高举起。
“难道你这辈子——就甘愿只吃这种东西吗?”
她的声音哽咽,却咄咄逼人。
“告诉我,艾尔维斯!还是说,连这些,我这个女仆——都没资格碰?”
艾尔维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角滑落下一滴清澈的泪水,在寂静中轻轻落下。
那一刻,阿莉雅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哭泣的男孩,胸口莫名一窒。手中抓着衣领的力气,也慢慢地松了下来。
“……对不起,我失态了。”
她低声说道,语气第一次变得温柔。
没错,她早就告诉别人,要尊重艾尔维斯。
可现在,她才意识到——刚才那个最先冒犯他的人,其实是自己。
艾尔维斯看着眼前失落的少女。
她倔强地别开脸,咬着唇角,眼神里满是懊恼,却也藏不住一丝委屈。
他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人——为了自己,可以伤心到这个地步。
心脏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燃。
是怒火吗?不,是勇气。
“阿莉雅。”
艾尔维斯低声喊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阿莉雅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做什么?”
她想挣开,却又被他抱得更紧。
艾尔维斯没有看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盘早已冷却的早餐,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火。
“我是个没用的王子。”他说,“我承认。”
“但哪怕是为了你——”
“为了你一个人也好——”
“我也想努力一把。”
他松开手,看着她,声音有些颤抖,却从未如此坚定。
“我不想让你……哪怕再一次,低头吃这种东西。”
“你是我的女仆,而我,必须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王子’。”
阿莉雅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眼前这个男孩。
她忽然觉得,有点晃眼。
明明还是那副青涩的脸,却好像真的,比刚才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