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风铃轻响的声音。
艾尔维斯缓缓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光。
和遗迹里幽暗冰冷的环境不同,这里仿佛是春天的庭院。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榆树叶洒在地上,一点一滴,温柔得让人想睡。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躺椅上,腿边是开满花的藤蔓。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长衫,材质像是丝麻混织,轻盈而贵气。他低头看手指,骨节分明,干净整洁,指甲剪得恰到好处——不是战斗用的,而是宫廷礼仪下才会有的打理痕迹。
“……这是什么地方?”
他喃喃着,环顾四周。
院子很大,却无比安静。一道圆弧状的白色廊柱围绕四周,檐角垂下缎带和花串,不远处,一位穿着宫廷制服的老女仆正带着几个小侍从擦拭雕像。
空气中弥漫着玫瑰与蜜柑的香气。
他忽然感觉喉咙有点紧。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泛起。
他走下躺椅,刚想往前走,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殿下,您醒啦?”
艾尔维斯回头。
一位面庞和善、穿着标准女仆装的年长妇人正微笑着看他,手中托着一件披风:“马上就是您的继位前洗礼仪式,王后特地让我们来叫您起身。早餐在厅里备好了。”
艾尔维斯怔住了。
“……什么?”
“哦,您昨晚是不是又忘了关窗?感冒了可不好,王子殿下的身体可不能出一点点差错。”
她笑着轻拍他肩膀。
“来,披上这个,再去大厅——大家都在等您呢。”
“大家……?”
他下意识接过披风。
他的手在发抖。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过这么温暖又厚实的披风。也不记得,有谁在早晨唤醒他,告诉他早餐准备好了,告诉他全世界都在等他出场。
“对啦。”那位女仆轻声说,“王兄们都在宴厅,不过这次是专为您而设的仪式,大家都说,您是王国的真正骄傲呢。”
艾尔维斯站在原地。
他慢慢低下头,捏紧了披风。
耳边响起的,仿佛不是女仆的声音,而是那个他无数次在梦里演练过的场景——
“我也是王子吗?”
“他们会等我吗?”
“哪怕一次也好,只要一次,我想知道被需要、被承认是什么感觉。”
他向前走了几步。
阳光下,他的影子是那样笔直而平静。
他没注意到——
他脚下的石板,正在悄无声息地剥落文字与颜色,露出漆黑的裂缝。
艾尔维斯披上披风,踏上通往厅堂的白石阶梯。阳光沿着回廊洒在他的发梢与肩膀,仿佛在替这场梦境添上一笔柔和的光晕。
他走得有些慢,像是不敢惊扰这段突如其来的温柔。
两扇沉重的宴会厅门,在侍从的推开下缓缓敞开。
他看见灯光。
无数晶莹的浮空魔晶灯在空中旋转着,像星辰般点亮整个大厅;桌上是用银边瓷器摆出的食物阵列,珍馐佳酿一应俱全;最前方的台阶上,王座空着,但红毯却延伸到了他的脚下。
大厅里坐满了人。
他的兄长都在——那个平时对他冷嘲热讽的大王子正冲他举杯微笑;冷面严厉的三皇子竟然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赞许眼神;甚至父王,那位从未正眼看过他的帝国之主,此刻正端坐高台,目光中透着几分……骄傲?
“我的弟弟,终于回来了。”
“欢迎你,艾尔维斯。”
有人在轻声说着,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风的呢喃,又像是童年的梦里,自己站在门外偷听家人谈话时幻想出来的那种“本应属于他”的温暖。
他走进宴会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是怕踩碎了这份迟来的归属感。
一位女仆迎上前来,捧着金边酒杯。
“殿下,这是王后为您准备的。”
艾尔维斯接过,杯中的酒泛着微微的红光,像是夕阳染过的露水。他闻了闻,甜香扑鼻。
“谢谢……”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她低声说,笑容熟悉得让他胸口一紧,“大家都在等这一天。”
她退下时,他忽然愣住了。
这张脸……他认识。
不记得名字,却记得那对眼睛,和那双曾在夜里轻轻颤抖的手。
那是他小时候在王宫角落唯一关心过他的女仆之一。也是唯一在他发烧时偷偷替他擦汗的人。
后来……
她被艾德森抢走,跳河自尽了。
因为……他的懦弱,没能为她说一句挽留的话。
“殿下?”
宴会官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位仪式即将开始,请您上台。”
他转头望向那座高高在上的金色阶梯,阶梯尽头,是空着的王座。明明无人入座,却像是凝望着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大厅内寂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包含期望,信任,尊敬——
还有,从未给予过的,认同。
艾尔维斯仿佛被这股情绪拉住。
他迈出了脚步,踏上阶梯。
每走一级,身上的披风就变得更重一些,脚步也更稳一些。直到站到王座前,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坐下。
四周响起掌声,如海浪一般拍打着他心口。
那位女仆再次出现,手中捧着王冠。
她缓缓走来,微笑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他面前。
王冠沉沉地躺在丝绒上,金边与宝石反射着光芒,像是现实在向他招手。
她举起王冠,轻声说:
“殿下,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敢忽视您。”
“您将站在这片大地的最顶端。”
艾尔维斯怔怔地看着她,指尖微颤。
他终于要戴上这顶属于“被认同者”的王冠了吗?
可就在此刻,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却映出他一瞬间浮现的恐惧。
那不是幸福。
那是一种陷落感。
一种——“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还要回去吗?”的挣扎。
女仆最后微笑着离开,艾尔维斯痛苦却坚定地说出自己的选择。
王冠在他眼前缓缓升起。
那是一个梦。
一个太美好、太完整、太久违的梦。
艾尔维斯屏住呼吸,仿佛连脖子都微微伸长了些,想要——哪怕是一下也好——让这顶王冠,落在他头上。
他不是贪恋权力。
他只是……
“只是想,哪怕有那么一次……能被好好地接纳。”
他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差一点就触碰到了女仆的手。
女仆依旧温柔地笑着,将王冠缓缓举起。
眼神中,却多了一种让他心头一紧的温柔怜悯。
“艾尔维斯殿下,”她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我是不会……伤害您的。”
下一刻,她将王冠——
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破裂声,在万籁俱寂的大厅里炸响。
碎裂的金属声如雷霆轰鸣,王冠摔得四分五裂,宝石滚落在地板上,光辉黯淡,残骸散落在他脚边。
“你……你在做什么……”
艾尔维斯喃喃地说,眼神惊愕、失措、几乎要破碎。
女仆却笑了。
不是悲伤的笑,也不是报复的笑——
是一种终于放心的笑。
“殿下,我知道您是为了我,才打算留下的。”
“可……我的愿望从来不是让您受苦。”
她缓缓后退,眼角微红,却依旧端庄温和。
“我在河水里那一刻,没有怪您。”
“只是想知道,哪怕我不值得为谁而活……是不是,也能有人愿意记得我。”
她指了指艾尔维斯的胸口:“你记得了。”
“这就够了。”
地面在这一刻微微震动,王座下的白石地板出现了一道裂痕。
裂缝之中,像是映出了一片现实的倒影。
其中,站着一个银发红瞳的少女——
阿莉雅。
她叉着腰,一脸不爽地瞪着他,嘴唇轻轻张开,嘴型清晰无比:
“做你自己就好。”
下一秒,那句声音就像是穿越了幻境的所有隔层,落进了他的耳朵——
真实而炽热。
艾尔维斯睁大眼睛。
原来,在幻梦最深处的背后,真正牵着他的人,还在那里等他。
女仆缓缓向光中走去,步伐轻盈得像羽毛。
她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看来……您已经不再需要我撑伞了。”
她身影逐渐淡去,像黎明将破的夜雾。
大厅里的人群随之溃散,桌椅溶解,壁画剥落,王座的阶梯一阶阶崩塌。
艾尔维斯跪坐在地上,双手按住脸,泪水无声地滴落。
不是悲伤。
而是那种终于卸下重担之后的解脱与后悔交织的情绪,如洪水倾泻。
他抬起头,眼睛红着,却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是王子也没关系。”
“只要那句话是真的……只要她还在。”
幻境彻底崩解。
艾尔维斯醒来时,正躺在遗迹大厅的一根破碎柱子后,身上沾了点灰,但依旧整洁。
他看到天空透过穹顶的光,像是全世界都在轻声对他说: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