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出现的怒喝,一下止住了夏偏染几乎酝酿完成的斩击。
他循声望去,出现的是个绝不应该到来的人。
南家继承人,浪荡公子,南明珞。跟在他身后的,是数名林字部刀驭。
风暴一下消散殆尽,夏偏染停止了拔刀,眼睛也复而清明。
“少爷,此来何事?”
“何事?你问我何事?”南明珞一副气愤的模样,“你想把这里,把我南家的甬道拆了吗?”
他指向周围,这个休息处的石壁早已因为刚才的战斗破破烂烂,虽不至于坍塌,但也难以找到一块完好的石砖。
“少爷,这是在完成追缉,损害尚能修补……”夏偏染还想辩解。
“追缉,你就不能到外面去?你这个狗奴才!”南明珞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是想造反了!”
“主君有令,老臣今夜不得擅离宅邸。”
“那你就给我滚回去!”南明珞吼道。
“这几人……”
“不要你管!”
夏偏染单膝跪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双手抱拳:“得令。”
随后,他起身离去,斗笠遮掩了面目,看不出悲喜。
昭昭撤去了巨盾,莫寻再次将陌刀抓在手里,但并未附上金色火焰。两人将状态不佳的南觅和夏豆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这帮不速之客。
“真是……没礼貌。”南明珞嫌弃地耸了耸肩,“南觅,你的仆从就是这样的?”
莫寻认出来眼前的人正是先前在庄园里光鲜亮丽的少爷南明珞,现在换上了一身相对简单一些的服饰:“你是,那个好像特别有钱的阔少?”
简单的不带脑子的一句话,把南明珞气得青筋暴起。
“你,为什么要来帮我们?”南觅仍未恢复,干脆盘腿坐着,询问南明珞。
“父亲求我来的。”南明珞指了指南觅腰间的令牌,“他舍不得你这个好儿子,唉,你真该看看那个邋遢东西跪下来的样子有多可笑。”
“你还称呼他为父亲?”南觅冷笑。
“当然。不过一个称呼,喊惯了,我也懒得更改了。”
南觅胸中气血翻腾,但他还是压了下去。
“多谢,谢谢你,也谢谢南克己。代我喊他一声父亲吧。”
南明珞冷哼一声:“别以为我想救你们,你应该被我踩在脚下,但你罪不至死。”
南觅不再搭理他,几人相跟着离开了甬道。
……
奔波的夜晚已经度过,现在,天边已经被撕开一道浅浅的白色缝隙。
疲惫感终于追了上来,他们跌坐在河畔的草坪上。
损伤最大的其实是南觅,他随时治疗着队伍中其他人的伤势,还使用诅咒辅助着战斗,在和夏偏染对垒时,他过量地使用冥河请柬,已经超出了身体的极限,现在就连维持清醒都十分勉强。
只有夏豆,最为痛苦。
入学典礼上,她的匕首被昭昭用脖颈撞断。
战斗友谊赛,她拦不住缓慢飘来的火球。
被刀驭围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观火的陌刀插进南觅的胸膛。
遭遇夏偏染,她甚至不足以让对方拔刀。
她想保护的人,她总是保护不住,哪怕她赌上自己的性命,却总是被强大的人像路边一条野狗一样踹开。
至强者不会痛苦,因为他们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珍视的人和物。至弱者不会痛苦,因为他们尚且可以和珍视之人一同赴死,不必挣扎。
她有了些力量,却总是太弱小,她拼尽全力,却还是无法保护住她想保护的人。
只有她痛苦,只有她悔恨。
只有弱者痛苦,只有弱者悔恨。
两颗晶莹的泪珠划过了夏豆的脸颊,反射着晨曦的光亮,而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哭泣。
“小南……”
无意识的喃喃,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带着哭腔。
她不想哭泣,她一直都觉得眼泪是懦弱的表现,总是流泪的人是没有力量去保护别人的,总是流泪的人是抓不牢手里的刀的。
南觅背对着晨曦,把她抱进了怀里。温暖,黑暗,正适合她的哭泣。
那是无声的,是痛苦的。
南觅抱的很用力,直到夏豆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直到她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他才慢慢放松了手臂。
晨曦撒下,给他们打上金黄的背景,流水汩汩,发出好听的声响。
“喂,他俩要抱到什么时候?”昭昭问莫寻。
“谁知道呢。”莫寻说,“刚刚那种生死关头之后,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慨也很正常。”
“下一步怎么做?”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人话。”
“等南觅。”
“别老指望我好不好?”不知什么时候,南觅和夏豆已经走了过来。
“我们毕竟人生地不熟,你是东家,当然听你的。”莫寻说,“追杀我们的可是你家的人,回去你得请我们吃饭才行。”
南觅还是十分虚弱,几乎是夏豆托着他才能维持站立。
“先说好,鲍鱼龙虾那些东西我现在可付不起。”南觅半开玩笑地说,“至于之后怎么办,南克己说夏家老宅的被毁,是家族会议的决定。”
“那我们直接去问那些开会的?”昭昭没头没脑地问。
莫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过她用了瓦尔哈拉,所以莫寻的手很疼。
“现在要是再敢回南家宅邸,恐怕就出不来了。”南觅否定了昭昭的提问,“所以我们顺藤摸瓜,去夏家废墟那边再找找线索。”
“小南,你的身体?”夏豆担心地问。
南觅一笑:“不用担心,或者说,担心也没用,这一时半会恢复不了,透支的部分要补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我们的时间也很紧,那些刀驭也不知道会不会继续追缉我们。”
“行吧,亏我还想睡会儿来着。”昭昭说。
……
“你手下留情了?”南当勉察觉到夏偏染身上已经负伤。
“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强。我原以为,不必拔刀就可以抓住他们。”夏偏染没有抬头,“但请主君责罚。”
“我对罚你没有兴趣,老伙计。”南当勉叹了口气,夏偏染在他面前动辄就要什么自裁啊求罚啊什么的,搞得他有时候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主君仁慈,我自当自己领罚。只是,那几人目前仍然在逃,望主君准予我……”
“闭嘴,你想让我把你永久禁足吗?”南当勉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压根就不想追缉南觅,在他看来,即使南觅的行动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却没有哪个是真的给他带来了什么实质性损失的。要是南觅没有不辞而别,他都已经在着手准备将刀驭的指挥权交给南觅了,那些埋在各个从属家族的秘密也会一一展示。就算这个不听话的孙子走了,当真离开了家族,在他看来,也没有什么罪无可赦的错误。
他要求夏偏染留在宅邸内,也是不希望这个一根筋的老东西真把宝贝孙子当块肉给剁了,火字部调动的消息也是他故意泄露给了南克己,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个蠢货居然就这么呆愣愣地把南觅带回了宅邸里面,如果没有南明珞,南觅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有时候南当勉也会想,自己是否有些太过优柔寡断了,好像许多决定都不是他自己做出,而是被别人架着,不得不做。
“撤掉对他们的追缉。”南当勉说。
“怎么可以!主君,他们手上有刀驭的血债!”夏偏染立刻反对。
“还好意思说!”南当勉愤然,“听风是风字部清理门户,衔风没有见到尸首,只能判定为失踪,观火和火字部的众刀驭是死于他们的自卫反击。我说的过分点,如果不是这个追缉的命令,他们根本不会有刀驭的血债。怎么,夏偏染,你还想让我怀疑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夏偏染的撺掇确实有些私心,在他看来,南觅走便走了,如果此人在天南市稍有什么动作,便可能给家族带来可怕的灾难。那么多年里,南当勉亲自为南觅打下的统治基础,远比南明珞的支持深厚得多,哪怕是单论品格与能力,南觅也要比南明珞强上太多,如果让他夏偏染循着自己的看法,他也同样会支持南觅,也正因如此,他太过清楚南觅所能够掀起的风浪有多大,哪怕不是杀掉,也应该把南觅随时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老臣……一心只为主君,苍天可鉴……”
“我当然知道你担心些什么。多少年了,我还不清楚你吗?”南当勉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夏偏染,无奈说道,“你应该注意到了吧,他们是不是把令牌带着的?”
“是……啊,难道那是主君您的意思?”
“他们以为自己被追缉着,行动就不会太过张扬,也会把这令牌好好带着。带上狗圈,怎么也比横死街头来的要好。”
“那,他们若是真去查了些什么?”
“难道有什么不能查的吗?”南当勉反问,“倘若他有胆子直接杀进来问我,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夏家废墟。
刺鼻的气味、荒凉的景象,这里和昨夜相比并无变化。
“现在来看,还真是惨烈啊。”莫寻查看了一具烧焦的尸体,那具尸体已经分辨不出面目,通体焦黑,加上几日的腐烂,已经开始生蛆了。
昭昭站在废墟上,丢开一块木板:“夏家不是农业家族吗,现在夏家的老宅都被摧毁了,谁又来种地呢?”
“会有人来填上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对于南家来讲,哪个姓做什么都无所谓,某个领域发生了空缺,就会有新的人来填补。”南觅找了根趁手的铲子,拆掉了铲头,把木柄当做拐杖支撑自己的身体,让夏豆也去清理废墟。
说是一片废墟,但老宅的主体都是些木质结构,又经过了焚烧,其实余留的完整部分并不多,灰烬反倒比那些倒塌的木板更多,三位觉醒者清理起来也很有效率。
“到底是谁干的……还真是干净。”
整片废墟中,几乎只有建筑残骸,连家具的碎片都少的可怜,至于尸体更是一具都没有,只有在废墟外面的几具烧焦的尸体。
他们想要寻找凶手就更是无从谈起,行凶之人显然细心地抹除了痕迹,整片废墟中只有焚烧的遗留。
“失败了……或许可以去找南明珞问问……”南觅眉头皱起。
“先别着急。”昭昭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血齿兽尸体,“我们是不是忽略了,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出现灾异?”
昨夜被他们杀死的灾异的尸体并未被回收,仍然趴在原地。
昭昭走向那些尸体时,夏豆突然发现了什么,喊了起来。
“小南,还有,大家,这里!”
夏豆丢开了最后一块木板,其下的沙地中掩埋着一个金属球体。
夏豆把它托在手中,几人立刻围了过来。
“这啥?”莫寻问。
“又是什么神奇妙妙道具?”昭昭接嘴。
说话间,这个球体陡然发出光来,从夏豆手中脱离,悬浮在了半空。
然后,它周身的光芒化为一束,猛然射入夏豆体内。
“小豆子!小豆子!”
南觅丢掉了拐杖,冲向了夏豆。
那是她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