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
夏豆小小的，瘦瘦的，小豆子就是她的外号。
她总是待在茅草屋里，她的腿脚太短了，跟不上别的孩子，在田埂上奔跑时，她很容易就会被别人远远丢在身后，矮矮的身影还会被稻子遮挡。
“夏豆——”
“小豆子——”
那是爹和娘的喊声，夏豆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在爹娘开始呼唤的时候，再循着他们的声音跑回家去。
每次这样回家的时候，她都会看到吹胡子瞪眼的爹和泣不成声的娘，她知道爹娘很不开心，所以她不怎么往外跑了，乖乖地待在茅草屋里。
“娘，我们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啦，小豆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娘正在踩缝纫机，爹在田里挥锄头，很久以后，夏豆才听说了叫“男耕女织”的词语，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夏豆望着很远的地方，那个叫城市的地方。昨天，她听到邻居家的孩子说，城里还有很多人，比田里更多的人，他们开着四个轱辘的车，住着高高的屋子，城里的路干净得紧，宽广，还没有坑坑洼洼。
啊，那他们的锄头该多好使啊。夏豆想。
“那是谁住在城里呢？”
“是很重要的人哦。”
“有多重要哇？”
“对小豆子来讲，比爹和娘都要重要。”
比爹和娘都重要的人，是什么人呢？夏豆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头绪。爹带着老黄牛种了好多粮食，娘用织布机缝了不少好看的衣服，夏豆不知道谁会比他们更重要。
夏豆就在田里看着天空，看着星星倒转，看着日月交替。
爹的镰刀拿出来了六次，或者是七次。某一天，爹从床底翻出来一身很好看的衣裳，亲了亲夏豆，又亲了亲娘。
“爹要出门吗？”
“对，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爹什么时候回来哇？”
爹没有直接回答，他用胡子扎了扎夏豆的脸蛋，然后摸着她的头发。
“可能明天就回来，也可能很久都不回来。”
夏豆还想问些什么，娘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颗糖果。
那可是一颗糖果，一颗水果糖。夏豆感觉到爹应该是要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娘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会给她糖果。每次吃糖的时候，娘都会让她吃慢点，别得了蛀牙，但是这一次娘没有唠叨。
夏豆把糖果塞进嘴里，多甜呐，那是颗柑橘味的糖，甜甜的，酸酸的，丰富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柑橘的香气很快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夏豆舍不得把它吞下，于是含在嘴里，等着它慢慢融化。
“田里的事，怎么办呢？”娘问。
“家主会有安排的。如果我回不来，别家的会有人帮忙，听说还有什么机器可以帮着种地。”爹走到门口，开始穿鞋。
“可我不会啊。”
“那就学吧，以后的日子，你多辛苦些。”
抛下这么句话，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夜里。在那之后，夏豆再也没有见过爹，娘的眼泪也越来越少。
夏豆的日子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家里的饭少了些，本就瘦小的身子又瘦了些。
某一天，夏豆的脸上带着淤青。
“娘，疼。”
娘正忙着晒谷子，听到夏豆的声音，她才放下簸箕。
“小豆子，你打架去了？”娘忙不迭地跑进屋，找出了些棉签和红药水，小心翼翼地给夏豆涂抹着。
夏豆很疼，但是她忍住没有哭，只是点了点头：“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说你是寡妇，我说爹只是出门了。他们朝我吐口水，扔石头，我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娘抓着棉签的手顿住了，然后，她的肩膀不住地耸动起来。
“娘，娘，你别哭，你别伤心了，我以后不去打架了。”夏豆扑进娘的怀里。
当时的夏豆还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哭泣是不好的，哭泣的人心里都很难受。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爹了，她的心里很难受，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哭。娘哭了，娘的心里一定比她还要难受。
娘很苦，娘很累，娘的手本来是滑滑的软软的，但是爹走了之后，娘的手被农具的木柄磨出来伤口，一次又一次，娘的手慢慢变得粗糙、厚实。老黄牛总是不听话，总是不肯乖乖套上犁，还动不动就闹罢工，娘想像爹那样拿鞭子抽它，但是每次举起鞭子，她都舍不得用力抽下去。
所以娘可以哭，哭和苦是一个字，娘太苦了。夏豆不能哭，要是夏豆也哭了，娘就不能哭了，娘就又要下田了。
在邻居们的嘴里，夏豆不像个女娃。
哪有女娃不哭哭啼啼的？哪有女娃早早地就帮家里喂鸡晒谷的？哪有女娃十天半月不换件漂漂亮亮的裙子的？
邻居们拿夏豆当榜样，孩子们却越来越敌视夏豆。
为什么你要这么懂事？为什么你不像我们一样调皮捣蛋？为什么你这么小还要做这么重的活？
哦，我们知道了。
因为你是个没爹的臭小鬼。
在那之后，孩子们越来越讨厌夏豆，泥巴、石块、臭鸡蛋、烂番茄，最过分的时候还有粪水，孩子们看到她的时候总会拿起最顺手的东西砸过去，还不忘吐一口唾沫。
夏豆很忙，没有空闲去理会这些幼稚又肮脏的把戏。她并非不愤怒，她不时也会有想要报复的冲动。
但是啊，娘会哭的。
她还是那样瘦小，年幼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深刻的道理，她只是不想让娘伤心而已。
“小豆子，你也该去上学了吧？”
腊月的某个夜里，娘正在纳鞋底，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说着。
“等开了春，娘就带你去找个学校。”
夏豆缩在被子里，她的脑袋旁边放着一篮鸡蛋，那是她准备明天拿去卖掉的。
“不要，娘，我不想上学。念书不就是去认字吗，我又不是不认识。”夏豆说，“你也别操心这的那的了，明儿还有的忙活呢。”
娘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个女儿哪里是不想上学，她不过是放心不下这个老母。
“娘听说年后，族里就要给下来些什么播种机收割机之类的，大概跟拖拉机差不太多，你爹走之前说的应该就是那些新奇玩意，明年种地可要轻松得多，你就是去上学了，娘也有的空闲。”
“真的？”夏豆一骨碌爬起来，眼睛里几乎在发光。
娘笑了：“那还有假，娘还会骗你么？”
这个晚上，夏豆是笑着睡着的。
那是个很甜蜜的梦。梦里，她穿着很漂亮的新衣服，用的是娘新缝的布，学校也很漂亮，用的是砖墙，还刷了石灰，娘也很漂亮，手里捧着好大的一束花，连爹也来了，牵着那头不听话的老黄牛，往她的兜里塞了两枚柑橘味的水果糖。
多甜呐。
院子里的公鸡扯着喉咙叫着，夏豆几乎是跳下了床，简单地穿上袄子，提着那个装满鸡蛋的篮子就一溜烟跑出了门。
顶好的鸡蛋，全是自家的母鸡下的，煮了吃、煲汤喝，顶好！
奔走在田埂上，夏豆已经在脑袋里构思起了应该怎样叫卖。这么好的鸡蛋，还卖得顶便宜，不愁没人买。卖掉之后，再在集市上买些什么呢？
买块布，得是红的，快过年了，娘还没有做新衣呢。
买瓶油，家里的油桶快见底了。
面粉之类的用不着，村里的磨坊就能磨。肉也不用买，到时候抓只鸡来炖了就好。
夏豆盘算着，没有注意到有几个不速之客拦在了路中间。
“喂，没爹的，停下！”
夏豆回过神来，才注意到那几个拦路的小孩。
这几个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小孩，也是欺负夏豆的头头们，几乎承包了袭击夏豆的弹药供应。
夏豆不想跟他们纠缠，试图从他们旁边穿过去，几人却立刻站成一排，把整条路堵死了。
“上哪去？”一个高高壮壮的伸手拦住了她。
“跟你们无关。”夏豆阴沉着脸，她不想跟这些家伙产生任何关联。
“呸，”看起来就是个痞子的小孩吐了口口水，“有爹生没爹养的，还忒傲！”
夏豆不怕被打被骂，她只担心那一篮子鸡蛋，但愿它们别被打碎太多，不然剩下的卖相也不好看了。她警惕地望着几人，悄悄把篮子放到身后。
“手里拿的什么？拿出来！”一个眼尖的注意到夏豆遮掩的动作。
“拿出来！拿出来！”几人登时起哄，那个高壮的想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抓住了夏豆的篮子，抢夺起来。
“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们……”夏豆用力拽着篮子，但她的身体太瘦小了，根本抢夺不过那人。
“黏糊，恶心，滚！”高壮的那个已经夺过了篮子，夏豆却还紧紧抱着不愿松手，他眉头一皱，一脚踹在了夏豆的肚子上，剧痛迫使夏豆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好！漂亮！”他们喊起来。
“你们这帮……浑蛋……”夏豆太疼了，疼到话难以连贯。
混小子们瞧了瞧那个篮子里面，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只是一堆鸡蛋而已。
“没意思，走了吧？”相对瘦弱些的一个说。
“不，还有事情做。”那个痞子笑了起来，“鸡蛋有用的。”
说完，他从篮子里抓起一颗鸡蛋，走到夏豆面前，蹲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你要把这些东西拿去卖了？”痞子抛着鸡蛋，“可怜啊，没爹的小孩还得干这么多事。”
夏豆说不出话，用愤怒的眼光盯着痞子。
“真他妈贱。”痞子站了起来，踢了夏豆一脚，然后拿起鸡蛋，狠狠地砸向了夏豆，“给我砸！”
很快，篮子里的鸡蛋就被清空，夏豆的身上满是滑溜的蛋液和破碎的蛋壳。
“可别生气啊贱种，你瞧，你拿去卖了，也是给自己用，我们帮你砸了，这些蛋还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的。”痞子贱兮兮地说。
“走了，自己像条狗一样滚回去吧！”
好疼啊。
娘，好疼啊。
对不起，娘，我没把鸡蛋卖出去。
对不起，娘，我把衣服弄脏了。
对不起，娘……
爹，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娘和我，好想你。
爹，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为什么我要挨他们欺负，为什么他们可以随便欺负我。
好讨厌……
愤怒，悲伤。
不，不可以哭。
夏豆捂着肚子，疼痛好像减缓了一些。
“喂，你们看那个。”走在最后的一个混小子叫住了他的共犯们。
几人回头，他们看到一身肮脏的夏豆正艰难地爬起来。
“这贱种，真恶心。”痞子骂道，“管她干什么。”
“她，她怎么跑起来了？”
夏豆迈出了她的腿，一步，一步，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以从未想过的速度跑动起来。
然后，她的身影陡然消失在众人眼中。
“人呢？她人去哪了？”痞子慌张了起来。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舌头被拔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