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你又被欺负了？”
夏豆拎着篮子，两眼无神地走回家时，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她看到夏豆满身肮脏，几乎又要落泪。
“没事的，娘，没事的。对不起，我把这么多鸡蛋都弄砸了……”夏豆神情悲伤。
“小豆子，你以后别出去了，去外面的事情都让娘来。”娘不顾夏豆身上的污渍，紧紧抱住了她，“咱不跟那些人打交道，你就在家里，外面的事情都让娘来。”
“不怕了，娘，咱们不用怕他们。他们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夏豆粲然一笑。
“什么意思……”
娘这才发现了夏豆身上的血迹。
夏豆扯掉了痞子那喜欢搬弄是非的舌头，戳瞎了那个眼尖的人的眼睛，用鸡蛋壳划断了高壮个的手筋。她的手脚十分利落，尽管是第一次这样做，有些生疏，让血溅上了自己的衣服。
“小豆子，你杀了他们吗？”娘正色道。
夏豆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残忍到随便杀人。
娘是个外姓嫁来夏家的，她不那么清楚夏家的规矩，在爹走后，这对孤儿寡母也长期被排挤在宗族之外，但她对夏家的职责还是多少有所耳闻。她望向夏豆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夏家的女儿，她毕竟流淌着这个冰冷家族的血脉。
但这也是娘的女儿，娘不想让她步了爹的后尘，哪怕一辈子都住在这个茅草屋里，娘可以多辛苦一点，哪怕养着夏豆一辈子呢。
爹说了，他可能很快就回来，可能很久都不回来，哪怕……哪怕他走了很久，但要是三十晚上他要回来吃年夜饭呢？
娘本来就跟那些邻居们没有过多的交流，那些欺负夏豆的小孩们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过是咎由自取，农夫农妇们总是对小孩疏于管教，娘已经很多次很多次跟他们提及过欺负夏豆的事情。
“孩子们闹着玩，你一个大人还容忍不了么？”
每次都是这样的搪塞，实在被娘烦的受不了，便装模做样地把小孩抓来打一顿表示已经尽到了管教之责。娘是个儒雅的女人，做不了什么劝说之外的事，但是夏豆自己动手了，她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再怎么也不过那些人找上门来，还要得了娘俩的命么？
娘来的时候孑然一身，只有爹一个人，现在爹走了，她只有夏豆一个人。娘什么都怕，怕水田里的蚂蝗，怕老黄牛闹罢工，怕来年的收成不好；但她是娘，她什么都不怕。
娘抱着夏豆的脑袋，轻轻的拍着：“做的好，小豆子，你做的好。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告诉娘好吗，娘会帮你的，娘会保护你的。”
“娘？”夏豆不太理解娘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她还是轻轻依偎在娘的怀里，田埂的泥土太冷了，那些人的血又太烫了，只有娘的怀里是温暖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母女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过了头，那些喜欢丢臭鸡蛋的孩子们见识到了头头们的惨状，加上家长的警告，再不敢出现在夏豆家附近。老黄牛也格外听话，天南市虽然在隆冬也不会有多冷，但还是要披上袄子才好，它自然也没那么多力气跟娘较劲。
冬天的暖阳是很少见的，夏豆和娘搬出了小木凳，相依偎着坐在屋前。
今天是腊八，按惯例是要喝腊八粥的。
“红枣、红豆、枸杞、薏米、花生……”娘扳着手指一道道报着食材的名字。
夏豆呆呆的听着，她不排斥这些好吃的，更何况腊八粥还是甜甜的。
娘早早起来熬好了粥，正在锅里保着温呢。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娘唱起了她家乡那边的歌谣。天南市过年哪有那么多讲究，若真是按着歌谣里说的来，人们光是准备过年就得忙活上快半个月，累煞人了，也不怪有些地方把年叫做年关，关关难过呐。
“娘，你家乡那边，也和这边一样耕地吗？”夏豆问。
“娘以前啊，对天南市的了解都是在书上看来的，什么江南水乡，什么烟花美人，那时候就有些向往。一个住在没有多少水的地方的小女孩，水乡这样的词语是怎样的吸引力啊。”娘微微摇晃着身子，嘴角攀上一丝笑意，“小豆子，你想过出去玩，去村子外面，去天南市外面吗？”
夏豆摇摇头。
“娘以前也是，想想一下就好了，谁会想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有书，有画，有照片，有想象，水乡的样貌就在娘的脑海里一点点勾勒出来。”
“但是娘还是来了，和爹一起住在村子里，还生了我。”夏豆眯着眼睛，暖洋洋的阳光很是舒适，“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娘好笨啊，当时是在念书还是在学琴呢，爹就很蛮横地撞坏了屏风，一路翻滚进来，那可真是个邋遢小子。”
“屏风？那是什么？”
“一种家具啦，你别管那些。当时的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衣服脏得很，把娘的地板都弄染污了，身上还满是伤，血淋淋的，好吓人的。但是呢，爹的眼睛很好看，娘帮他打理了一下，还真是个帅小伙。”
“怎么像是话本呢？”
“小豆子，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啊？娘接着说啊，后来呢，爹养好了伤，就要走了，娘当然想跟他一起走，但是娘的家里人怎么会让娘跟着一个穷小子远走高飞？那天晚上，娘靠在窗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去，月亮也是格外的亮。然后啊，爹站在了窗外，向娘伸出了手。”
“然后娘就被穷小子骗走了。”
“对啊，当时的娘真是笨，这里哪是书上说的那副样子嘛。”
“娘后悔了？”
“才不会。娘很幸福，娘在这里有一座茅草屋，茅草屋里有娘的家人，有娘最爱的小豆子，这就够了。”
娘的声音很温柔，她以前也是个大家闺秀。
爹用爱情把娘绑架到了这个地方，而娘仍然幸福着。
夏豆还不太懂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幸福，她只知道，她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如果老黄牛老实耕田、母鸡们乖乖下蛋，她也不介意把它们一起拉进来。
直到爹走了，夏豆感觉这份幸福缺了好大的一块，她和娘都在努力地去填补上那个空缺。
但总还是空落落的。
“娘，我想爹了。爹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爹会回来的。娘要做很丰盛的年夜饭，等着爹回来，我们一家一起吃。”
“嗯，一起吃。”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只是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夏豆不认识的老人沿着田埂走了过来。
那个老人身形瘦削，穿着灰白的斗篷，还戴着一顶硕大的斗笠，站在田间，有点格格不入。
“小豆子，你先回屋。”娘看到那个老人后，立即起身，让夏豆回去。
夏豆本来还想问问为什么，但娘的表情有些凝重，她就听话地回去了。
夏豆趴在窗边，娘和那个老人离屋子有点远，她听不到两人都在交谈些什么。老人的神情淡漠，娘看起来不太开心，大概说了些娘不喜欢的事情吧，夏豆心想。
两人的交谈没有持续多久，老人转身离去，娘呆愣愣地还站在原地。
“娘？”夏豆跑出了茅草屋，从后面抱住了娘，“怎么了？”
娘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终于发现了夏豆正在用力抱着她。
“没事的，没事的，小豆子。”
“娘，那人是谁？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一个村子就是这样，往来的再少，再怎么不跟别人交流，从东头走到西头也要不了几个钟头，谁家添了新丁，谁家迎了媳妇，都是瞒不住的，那个老人太过陌生，必然不是村中的人。
“那是家主。”
“家主？”
“夏家的家主，夏偏染。”
“以前从来没见过呢。”
“是啊，从来没见过，爹走的时候，他也没出现过。”娘的声音很落寞。
“他是来喝腊八粥的吗？”
“他大概喝过了。”
喝过了啊，如果是家主，应该会往腊八粥里加更多更多好吃的，像是什么百合之类的。他家的腊八粥应该更香些吧。
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回屋，翻出了些皱巴巴的票子。
“娘，这是要去买啥啊？”夏豆跟在娘的身后。
“不是说了，开春就送你去上学吗？娘去给你买上书包，买上文具，再买块好看的布给你做衣服。”娘说。
集市上有些冷清，大多是些早集没把东西卖掉的还留在这里。
夏豆很熟悉这样的景象，还坐着的多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们也不指望着把挑来的菜啊米啊卖干净，更喜欢凑在一起聊些各村的家长里短。
“小豆子，你喜欢什么颜色？”娘没看那些蔫掉的菜，牵着夏豆的手。
颜色吗，老黄牛的黄色的毛、鸡群的毛颜色倒是很多，娘熬的腊八粥是紫色的。
“橘色。”夏豆说，爹走的那天晚上，娘给她的水果糖就是柑橘味。
甜甜的，不伤心。
杂货店灰扑扑的，没什么光彩，门口趴着一条垂垂老矣的土狗，夏豆和娘走过它身边时，它也懒得吠叫，只是调整了一下脑袋，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
守着柜台的是个老太太，能在集市上有个铺面，大约家里人有些能耐。她戴着眼镜，正拿着算盘对着账本敲敲打打。
运气很好，货架上摆着些书包，上面还绘着些卡通图案。另外一边，什么文具盒、铅笔、练习本一应俱全。看得出来，这里的客人也有不少给孩子购置文具的。
运气更好的是，藏在各色书包之间的，有一个正是橘色。
“娘，好看吗？”夏豆把书包背上，蹦跳着，在娘面前转了个圈。
“好看，好看，漂亮到娘心尖尖上了。”娘笑着，眼角的皱纹也跟着皱起来。
娘以前有皱纹吗？夏豆疑惑，好像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今天才看到那点细微的皱纹。
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一点点数着日子，年，就要来了。
娘说过完年，开了春就送夏豆去上学。
娘还说，万一爹三十晚上就要回来吃年夜饭。
娘很早就开始打理厨房，一点点地排菜。夏豆想帮她的忙，她却不让，夏豆就又跑回了房间，看着自己的小书包发呆。
自从买回了这个书包，她总喜欢瞧瞧它。橘色的，多好看呐。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自己背着这么个书包，开春之后就跟着娘一起去学校，去念书。
“小豆子，听说今晚集市那边有放电影的，你想去看吗？”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好啊，娘，咱们一起去。”夏豆点点头。
“不行，娘要做年夜饭。”
“我跟娘一起。”
“电影放的早，放完了都没到吃饭的点呢。小豆子，你去看完电影，回来了咱们刚好一起吃。”
“但是，娘一个人……”
“娘都不担心你一个人呢，你还担心起娘了？”
夏豆不再辩驳，在娘的催促下，她还是自己出了门。
那天的电影放的是什么，她记不太清楚。
她记得她好像看到了痞子那几个小鬼，他们都很害怕她，瑟瑟发抖，所以坐下看电影的时候，她的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
她记得天很黑很黑，但是路上她已经很熟悉，所以回去得很轻快。
她记得自己闻到了很香很香的饭香味。
她瞧了瞧卧在栅栏里的老黄牛：“新年快乐！”
她瞧了瞧鸡舍里的鸡：“新年快乐！”
刚看完电影，她记得自己的心情很好。
茅草屋里灯火通明，她知道娘在等着她。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