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家里吱呀响着的,是娘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歌。这台收音机很老旧了,放音的时候总是有很难听的电磁滋滋声。
这首歌叫《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闹了。
“恭喜,恭喜,恭喜你。”
不要再吵了!
“娘?”夏豆呆呆地盯着娘。
娘,下来好不好?夏豆害怕。
娘用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她的身体很轻,来回晃悠着。一个小板凳被踢翻了,那是她最喜欢的,和夏豆一起坐在门前时用的小板凳。
收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嚣着。
夏豆抓起了收音机,狠狠地砸到了地上,老朽的塑料外壳经不起撞击,一瞬间四分五裂,连着里面的金属零件散落满地,扬声器不甘地尖锐嘶鸣了几声,彻底沉寂了下去。
螺丝、铁片、齿轮,一块块烂掉,一块块粉碎。夏豆又抬起了脚,一下踏碎了还算完好的电池。
安静了吧,该安静了吧!
娘从家乡带来的最后一份念想,被夏豆亲手毁去了。
像是用光了力气,夏豆的胸脯起伏着,攥紧的拳头慢慢舒展开,指甲嵌进了手心,正在往外渗出血来。
“呜,呜呜,娘……”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抽噎了起来。
不是说了,要等我回来一起吃年夜饭吗?
不是说了,爹会回来,爹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
娘,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夏豆不明白啊。
我们要一起过年,一起出门,开春了,娘要用那些机器耕田,娘要送夏豆去上学啊。还有爹,爹最会管教老黄牛了,爹来种地,娘就可以织织布、喂喂鸡了,娘就又有时间做好看的新衣服了。
但是娘听不到了,娘不能再抱着夏豆了。娘的手很冷,她已经失去了温度,她和冬天一样冷。
夏豆现在可以哭了,这个家里没有谁再需要她,她也不再需要谁了。
哭和苦是一个字,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到呕血,哭到昏迷。
不知道哭了多久,夏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坐到了餐桌前。
多丰盛的年夜饭呐,娘炖了只鸡,煲了一锅鸡汤,还炒了好几个小菜,葱烧豆腐、青椒皮蛋之类,一道道都香得很。
夏豆沉默地吃着,明明它们已经冷掉了,她还不停地动着筷子;明明它们很好吃,她还觉得味同嚼蜡。就好像,用筷子夹起这些食物,送进嘴里,咀嚼,最后吞咽,是一套她必须完成的使命,哪怕再怎样不情愿也不得不做。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夏豆没有理会。
咚咚咚。
夏豆还是不去管那敲门的人。
吱呀——
门并没有锁,访客刚刚出于礼貌的敲门后,就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门。
不速之客,那是个穿着灰白色斗篷,戴着硕大斗笠的老人。
那正是夏偏染。
他看着娘的尸首,打量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坐在餐桌边的夏豆。夏豆的眼睛还肿着,哪怕现在表现得很麻木,别人还是能轻易地看出她刚刚痛哭过一场。
“孩子,你叫什么?”夏偏染问。
夏豆不搭理他。
夏偏染扶起地上的小板凳,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满地的金属零件,坐到了夏豆对面。
“年夜饭,你就一个人吃,真是可怜呐。”夏偏染感叹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豆依旧沉默,但微微点了点头。她记得,腊八那天就是这个家主来了,跟娘说了些话。
“你不喜欢说话么?罢了,你娘,之前拜托老夫对你多上些心。”夏偏染压下斗笠,说道,“跟老夫走吧。”
夏豆摇摇头,她要守着这个茅草屋,她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回来,或许是今晚,或许是以后,但她相信着爹会回来,她不能让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家。
像是看出了夏豆想的是些什么,夏偏染打断了她的思维:“别天真了,你爹死在外面,不会回来了。”
“不准你胡说!”夏豆立刻低吼出声。她当然知道这个说法,那些小孩在背后怎么咒骂她,她都清楚,说爹死在外面的不在少数。她不想给娘惹是生非,于是从来没去搭理过那些小孩,但夏偏染竟敢在她家里,在娘的尸体面前这样说,夏豆不能忍受。说着,她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幻起来。
“哼。”夏偏染冷哼一声,一股气压死死地把夏豆按回了座位上。
冰冷,无情,纯粹的漠视,连一点杀意都没有沾染。
“果然是个觉醒者,是匹优秀的幼狼。”夏偏染有些赞许,“那几个孩子的伤,果真是你做的吧?”
语气比起疑问,更接近一种已知答案的陈述。夏豆龇牙,她本能地抗拒着夏偏染的控制,想要挣脱出去,想要攻击这个老人。“是又怎样?”夏豆冷声说。
“跟老夫走,老夫会把你培养成很好的狼。”夏偏染不容置疑地说。
“想都,别想。”夏豆咬牙切齿。
夏偏染摇摇头,对夏豆的答案很是失望:“可惜,可惜,野性未脱。”
“你不是说我爹死了吗,你为什么知道,你告诉我。”
“你爹是很好的狼,但是他还不够强,所以死掉了。夏家是狼群,劣等的狼,并不需要。”
夏豆阴沉着脸,安静了下来。
夏偏染看到夏豆逐渐停止了挣扎,也便撤去了对她的威压。
下一刻,夏豆的身形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还真是,不驯服的狼崽子。”夏偏染自言自语道。
随后,他的手掌向后一抓,死死地扼住了夏豆的喉咙。
“你能藏起来自己的身体,却藏不住你的情绪,你的愤怒。你太容易被找到了。”夏偏染冷冷地说。
手掌的抓握让夏豆呼吸困难,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爹还没回来呢……
书包,书包还没用上……
老黄牛,鸡群,还有田里的秧苗……
娘,好难受啊……
夏豆昏厥了过去,夏偏染随意地把她丢到了地上。
……
夏豆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再醒过来的时候,待在一个很黑很窄的小房间里。她被绑缚起来,动弹不得,而夏偏染坐在她的面前。
“这是哪里?”夏豆全身疼痛难忍。
“锅炉房,听说过吗?”夏偏染回答她。
锅炉房,那是个夏家的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可怕故事,和狼外婆的故事性质一样。据说锅炉房是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孩子的地方,里面暗无天日,被关进去的孩子每天都要抱着柴火,往炉膛里添柴,直到孩子变得不会说话,变得乖乖巧巧,他们才会被放出来。
夏豆向来是不相信的,不然为什么痞子他们还天天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为非作歹?
“我是坏孩子?”
“你是狼崽子。”
夏偏染的声音很冷漠,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幽幽地发着绿光,像是一匹真正的狼。
“桀骜不驯是狼的本性,轻易地被折服的,只是狗而已。”夏偏染说着,“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活动空间,等到你知道该对谁龇牙的时候,再放你出来。”
“不……”
“老夫没跟你讨价还价。”
“娘说了,过完年,开春就送我去念书,书包都买了……”
夏偏染想了想,造访夏豆家的时候,她确实背着一个橘色的书包,但他嫌碍事,直接扔掉了。他不禁觉得可笑,这个小孩,明明清楚自己的娘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还是这样幼稚地重复着,明明她心里清楚这个虚头八脑的承诺已经不可能实现。
他冷笑起来:“那些东西,你不需要了。”
言罢,夏偏染扭头离开了锅炉房,厚重的大门彻底封死后,绑缚着夏豆的铁链终于松开,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炉膛里跳动的火焰。
夏豆没有傻到乖乖待着,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便试图去打开门,即使看起来很厚重,只要用力,就一定可以打开。开门之后,就逃回去,回家里去,等着爹回来。
可事与愿违。
她全力以赴,试图搬动那扇大门,门却纹丝不动,好像它不是门,而是一堵墙。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夏豆嘶吼着,身体逐渐变得虚幻起来。
然后,一股电流贯通了她的身躯,将她击倒。
好痛,好痛。
“别挣扎,这是为你好。”门后,夏偏染的声音传来。
夏豆咬咬牙,身体颤抖着爬了起来。她不怕痛,她最不怕的就是痛,她能忍下去的。
她又扑了上去,拼命挪动着大门。
“算了,随便你。记得保持炉膛里的火烧着,这是为你好。”夏偏染的声音有些许无奈。
之后的时间里,夏豆不知道自己被电击了多少次,她只知道每一次,每一次她都要再爬起来,再继续去挪动大门,直到门被打开,或者她彻底力竭。
空空空——
又一次瘫倒在地后,大门自行打开了。
出去,出去,可以出去了!
夏豆开始向外爬去,她甚至没有发现站在那里的一个人影。
砰!
木棍狠狠地击打在她的身上,力道之大,她在惯性的作用下连着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视线有些模糊,夏豆只能勉强看出那人身形很高大。
“炉膛火熄,当罚。”
那人的声音严厉,慢慢靠近夏豆,又举起了木棍。
夏豆表情狰狞,身体又变得虚幻起来。
毫不意外地,又是一道电击将她按了回去。紧接着又是一记猛烈的敲击,夏豆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呕出鲜血。
炉膛的火焰熄灭了,所以就会有惩罚。
身体变得虚幻的时候,就会被电击。
怎么办,怎么才能逃出去?
娘,爹,帮帮我……
木棍没有给她伤感的时间,一击接着一击,夏豆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被活活打散了。
“添柴,添柴!”执棍的那人一边挥舞着木棍,一边大喝着。
夏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只能一边躲着呼啸而来的木棍,一边去拾取干柴,将它们填入炉膛。
随着干柴的填入,炉膛内的火焰重新开始燃烧,那人终于停止了攻击,转身离开了房间,大门在他走出后,又再度关上。
疼,好疼啊。
娘,爹,我好想你们……
夏豆像是一头受伤的幼兽,蜷缩在炉边,一点点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身体颤抖着。她抽泣着,任由眼泪落下。但她不敢像在家里那样哭泣,这里太陌生了,这里不是她的家。
锅炉房,这个黑暗的地方,开始一点点地,抹去这个孩子的锋锐,抹去她的梦想。
她会从一头桀骜的狼崽子,一点点地变成听话的狼,变成很好的狼。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恭喜,恭喜,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