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汉的名字是很草率的,爹的名字是瓜,那孩子就叫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娘嗔怪道。
“哪里随便了?”爹反驳,“俺爹娘给俺起的名,俺稀罕了这么久,你不也稀罕么?俺看这名字顶好。”
吵嚷着,娘还是顺着爹的意思,给孩子起了名字。
夏豆。
夏瓜和夏豆,照娘看来,这样配套的名字,对于兄弟姐妹来讲正合适,但放在父女身上就显得不伦不类,有些滑稽。想想,要是有人来找,站在田埂上大声喊两嗓子:“瓜!豆!”,然后一大一小俩脑袋从田里探出来,还得喊声“诶——”来回答,娘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爹把耳朵贴在娘隆起的肚皮上,听着里边的响动,脸上满是庄稼汉那粗犷的幸福。
多好,一家人呢,心窝子里暖得咧。
……
“爹要出门吗?”
那年,夏豆刚刚七岁。
那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群灾异像是发了疯,入侵了天南市。夏家的男丁们接到的任务,就是立刻前去协助除灾者们封堵灾异的去路,把它们肆虐的范围尽可能限制住。
夏瓜从来没有跟灾异交手过。杀人他很擅长,哪根骨头怎么长、哪根肌腱怎么切,对夏瓜来说比分清楚秧苗和杂草还要容易,至于灾异,他就束手无策了。也正因如此,夏瓜看到那个巨大的赤红色怪物的时候,愣了神。
然后,一头长得像狼的灾异从他的肩上撕下了一块肉。
“这个还活着!”
昏迷中,夏瓜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一个声音。等他醒来,自己的身上已经打好了绷带,尽管动一动就会钻心地疼,但至少他活了下来。当晚不少跟他一起出发的伙计们都被赤獠的咆哮震碎了内脏,死的时候身体干瘪,整个身体都软趴趴的。
一个老人坐在他的床边,尽管看不清面容,巨大的斗笠和灰白的斗篷,夏瓜知道,眼前的就是传闻中家主,夏偏染。
夏瓜稀里糊涂地,听着夏偏染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什么异能啊,什么觉醒啊。夏瓜理了理,翻译成他自己能理解的话,大概就是自己被咬伤之后一下子得到了很厉害的力量,干翻了一大堆灾异,但是最后那个最厉害的一下把他打昏迷了,是夏偏染救了他。
最后,夏偏染走之前,往夏瓜手里塞了一柄黑乎乎的刀子,还在床头留了一身很帅气的衣服。
在那之后,夏瓜被剥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固山,是山字部的一名刀驭。
固山的命从此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他不能欢笑,不能落泪,他只能戴着山字部的面具。娘上吊的那天,他甚至不能走出南家宅邸一步。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地哭泣,在面具之下,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哭声。
夏瓜是死在罹难者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和固山无关。
听说了夏豆跟着南觅回了天南市,他也想过去见一见女儿,但他无颜去见,他只能拜托一位火字部的同僚,在外出的时候,把一个投影球塞到夏家老宅的废墟底下。
尽管赤獠的身影再度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不由得晃了晃神。
……
赤獠完全没能发现偷袭的夏豆,仍然专注地攻击着莫寻。
两柄匕首在半空中闪烁着寒芒,夏豆的身体旋转起来,用尽全力,就要斩出这一击。
好!砍死他!固山在心中呐喊。
刺啦。
匕首没入了赤獠的身体中,但也仅仅是没入了。
刀刃实在太短,对于赤獠的庞大身躯来讲,扎下的深度恐怕还不如周身的毛发。夏豆怎样劈砍,她都无法对这头巨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就连痛苦,都赋予不了多少。
赤獠哀嚎一声,张开手掌,直接握住了站在背上的夏豆。它的动作幅度明明很大,速度却快得过分,夏豆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赤獠捏碎了骨骼,砸进了地面。
“咳啊!”
土地以夏豆的身体为中心碎裂开去,,夏豆的半张脸被嵌入岩石之中。血液喷溅,溃烂的躯体上立刻附着了一层乳白色的光芒,那是南觅先前给予她的保命纸,在这个时候开始作用。赤獠的攻击摧毁了她的血肉,保命纸又在不停地再生她的躯体,被夹在毁灭和新生中不断挣扎的肉体,夏豆的痛苦难以忍受。
“浑蛋!”莫寻怒吼着,全力冲拳。
赤獠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躯庞大,夏豆的匕首不能刺透它的皮肤。那张巨大而狰狞的嘴狞笑了起来,它不再和莫寻对拳,反而将手掌张开,向莫寻抓去。莫寻意识到了这怪物的目的,立刻向后逃去,但为时已晚,猩红线条罗织成了一张巨网,将他层层包裹于其中,无论莫寻怎样挥拳,突破了一部分猩红线条,便又有更多的前来填补。
随即,赤獠将莫寻抓握在手中,无论莫寻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就好像赤獠只是抓着一只略显活泼的鸡仔。
这就是巨大体型的灾异,它们哪怕不使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能力,仅仅依靠肉体,就已经可以成为禁锢人类的枷锁。当赤獠第一次出现在天南市边缘的时候,仅仅一次咆哮就近乎全灭了当时夏家派出协助除灾者们的男丁,幸存者寥寥。在那之后,它如同砍瓜切菜般不停地击杀着试图阻拦它的人们,直到夏偏染赶到,才了结了它的性命。
而现在的这只赤獠更是由夏偏染本人变化而来,除了庞大身躯和猩红线条,还有了夏偏染的战斗本能与那柄长长的黑色肘刃,其威胁更远非单纯的灾异可比。
“叽叽叽叽!”
抓住了莫寻之后,那张丑陋的大脸浮现出一个恶心的笑容,狰狞大嘴中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随后,它翻转手腕,开始将莫寻往地上猛砸。
砰!砰!砰!
砸下,再提起,再砸下。
金色火焰不断灼烧着猩红线条,却愈发黯淡,几乎就要熄灭。
“给老娘,放开!”
昭昭怒吼一声,两只臂铠瞬间成型,奔袭而上。毕竟是一个三级顶峰的觉醒者,哪怕是个庇护类,赤獠也不敢轻敌,登时转用肘刃劈向昭昭,两者相撞,赤獠被逼退些许,但昭昭在半空中碰上这一击,竟一下被击回了先前的位置,甚至更后退了一些。
赤獠眼见自己占了上风,兴奋地挥舞起手中的莫寻,好像是在炫耀战利品一般嘲讽着昭昭。
南觅感觉到昭昭的情绪越发激动。这是应该的,学院的天之骄子,年纪轻轻达到三级巅峰的强者,在天南市吃了多少次亏,现在居然被这么个野兽一样的灾异当面嘲讽,谁能够忍受呢?
如果说这真的只是一只灾异,那尚且可以解释为本能的庆贺,但它是由夏偏染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匹夫变化而来,谁知道它是不是故意的嘲讽,想用激将法来迫使昭昭进攻?
“昭昭,别……”南觅正在全力为夏豆和莫寻提供治疗,根本无暇拦下昭昭,只能靠喊话来喝止她。
但他的声音根本止不住,连话都没有说完,昭昭就已经冲了出去。
“死!!!”
昭昭暴喝着,拖曳着两道银光再度冲去。
然后,南觅看到赤獠又露出了恶心的笑容。
这次,它没有再使用肘刃迎敌,而是直接将几近昏迷的莫寻当作武器挥向了昭昭!
当昭昭意识到赤獠的打算时,她已经没有余力减速,只能立刻撤去了臂铠。
然而,在淡蓝色光芒消散的刹那,无数猩红线条爆射而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昭昭的身体。昭昭无力地从半空中落下,掉在地上,鲜血从伤口中淌出,很快形成了一片血泊。
莫寻身侧的那条义肢也随之消散,没有武器的他无从抵御赤獠掌中汹涌的猩红线条,顷刻间,周身变得血肉模糊。赤獠好像是嫌弃他的污血,将他抛掷而下,还甩了甩手,将沾染其上的血迹甩去。
然后,那对巨眼看向了南觅。
绝望,愤怒,恐惧。
区区一个治疗类,能有什么作用?他的治疗速度甚至跟不上莫寻的损伤速度,甚至保命纸都近乎见底,而诅咒对这个怪物而言也近乎没有效果。
南觅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下自己的伙伴。
赤獠盯上了南觅,夏偏染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杀了南觅。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干扰了,它要开始享受猎物的恐惧,要一点点品味这个一直高高在上,好像总是运筹帷幄的猎物的绝望情绪。
“南……觅……”
赤獠用令人胆战心惊的声调慢慢喊出了南觅的名字,一步步走了过来。好像是故意想要击溃南觅的心理防线,它可以操纵猩红线条贯穿南觅的身体,也可以仅用一次后肢的爆发冲过来,但它没有,它只是用最缓慢的速度,将自己的压迫感尽数覆盖到南觅的身上。
南觅知道自己无处可逃,赤獠预想的追逐战并未上演。那些恐惧和绝望当然也在他心里出现,但他全都压制了下去。南觅是现在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他的所有手段对赤獠都不起作用,即使逃跑也没用,所以他把那些多余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眼神冷冽。
“老匹夫,你还记得昨晚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南觅看到赤獠的身形出现了明显的一顿。
黑色账本自南觅手中升起,无风自动,纸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黑白灰的色彩交替间,大量乳白色的纸页从中飞出,飘向重伤的三人。
“没用,他们……站不起来。”赤獠讥讽着南觅。
赤獠所言非虚,如此庞大规模的治疗也仅仅挽回了几人濒死的伤势,远不足以让他们恢复战斗力,受伤最重的莫寻甚至无法恢复意识。而南觅的脸色越发苍白,嘴角已有鲜血留下,这是他过度催动冥河请柬的表现。
“谁说要他们站起来了?”南觅即使显得有些狼狈,倒还是坦然,“只不过留住他们的性命。你要杀,就杀我吧。”
“蠢货,你死了,就轮到他们了。”
说完,赤獠扬起了肘刃。
唰唰!
两柄匕首破空而来,赤獠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唤起数道猩红线条抵御了下来。这种招式实在被用滥了,对它来讲已经没有什么威慑力。
就算夏豆恢复了又能如何,不过区区一个一级,能改变什么?能做什么?还不是一个可以一巴掌拍死的家伙。
赤獠寻找起了夏豆的踪迹,南觅却也从格纳库中取出了十多柄匕首,掷往空中。
嗖,嗖嗖!
一道身影短暂地出现,然后又消失,连带着那些匕首一起失去了踪迹。
“一柄匕首不够,两柄匕首不够,那更多的话有没有用?背上没用,手上没用,那别的地方有没有用?”南觅轻笑。
话音刚落,赤獠看到夏豆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十多柄匕首一起刺进了它的左眼,血液喷涌,它开始不住地哀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