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似乎愈演愈烈了,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到窗户上,民用航班绝对是没有了,乔治也没有浪费时间去打听,他直接把车开到了某一个美军航空站去,我没有注意名字,也没多问,我们还应该是在马尼拉附近吧。
车停到了一栋褐色的大楼旁边,不知道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还是被雨淋褪色了,这地方绝对不缺雨。
“那个……你们在车里坐会,我去沟通一下。”
乔治撂下了这句话以后就下了车,跑向了那栋楼,随后整个人淹没在暴雨与夜色中,远远的,只能看见基地的塔台和雷达站在雷光下隐隐发亮。
因为暴风雨的缘故,大部分军用飞机也停用了,车里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和偶尔路过的皮卡车轰鸣声。
我感觉手臂有点麻了,低头一看,艾丽卡还靠在我肩上,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微微动了动,然后抬起头。
她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眼角也不再泛红,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那种冷静和倦意交织的神色。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你已经说过三次了。”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她没说什么,只是从座位下摸出那个随身背包,在一阵翻找之后拉出一个压缩得很紧的军用医疗包。熟练地扯开魔术贴,露出整齐摆放的消毒用品。
“我看看你的头。”她低声说。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凑近了,用指腹轻轻拨开我额前的碎发。
她的动作非常轻,但那碰触让我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
“嗯,伤口不深,是擦伤……不过头皮血多,看起来有点吓人。”她这么说着,手指却没有一点犹豫。
她取出消毒棉,沾了点酒精,在我头皮边缘试探性地按了一下——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
“抱歉。”她停了几秒,然后继续,“忍一下,很快。”
她的动作熟练,手法轻柔却坚定,像是做过无数次。她用镊子小心地把一些粘在血迹里的碎发拔离伤口,然后拿纱布压住出血处,轻轻擦拭。指尖温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专注。
“……你当时是真的想杀了妮娜?”我问。
她“嗯”了一声。
“我太冲动了。”她低头,一边帮我缠绷带,一边轻声说,“总是这样。以前在CIA的时候也是。”
“这不是你第一次朝妮娜开枪,对吧?”我品味着她当时扣动扳机时的表情。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声答道:“是。”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那时接到一个任务,要清除一个在黎巴嫩的‘反美’记者,她的报道频繁揭露美国人在中东干的坏事,而且和几个反美组织有过接触,高层说她是一颗定时炸弹。”
“我们监视了她一整周,最后抓住了个机会,我们在车的底盘上装了个炸弹——遥控式,引爆后飞灰烟灭,干净利落。”
“谁知道那天,她带着两个女儿上了车,她们刚上车,妮娜就准备按下引爆器。”艾丽卡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拦她,她不听。我只能拔枪,朝她开了一枪,子弹打穿了她的肩膀,我趁机抢过来了引爆器,没过多久炸弹就被发现了。”
“我们再也没找到那么好的机会,毕竟打草惊蛇了。”
她说得很平静,但我能感到她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
“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个目标被空军接手了,一枚GBU-10从天而降,那个记者连着她的两个女儿成为了没人关心的‘误炸’对象,我都怀疑有没有人知道她是被美军炸死的,最后我也谁都没保护到……”
“那种地方,死个人没有人会关心的……”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但这次任务让CIA颜面扫尽,培养我们花的钱能买上百枚的激光制导炸弹,结果效果还不如单纯扔一枚炸弹,自那以后我们就不太受待见了。”她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后面伦理审查会又来找我们这个计划的麻烦,大家都办了各种各样的身份,回到了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妮娜不行……她是为此而生的,做不了别的,可以说我在干了她一枪的同时毁了她的人生。”
“但她——”艾丽卡嘴角轻轻抽动,“妮娜从没提过那件事。没和任何人说过当时的事,但我知道,她不会忘的。”
“她这次的出现,不可能只是巧合。”
我轻轻地握住了她还搭在我额前的手:“你做的是对的。”
她看着我,沉默几秒,终于轻轻点头。
“……谢谢你。”她低声说。
正当我想再说些什么时,车门被猛地敲了两下,随后打开。
乔治钻了进来,身上的外套已经被雨水浸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一脸狼狈的模样。
他呼了口气:“搞定了。基地今晚正好有一架一架C-17运输机要飞到冲绳去,你们就在那里转民航回东京吧。”
他看了看我们:“登机时间十五分钟。走吧。”
我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艾丽卡。
她的神情恢复成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绷带包扎得有点松,她伸手帮我重新按了按,轻声说:“你看,不疼了吧。”
我笑了一下:“不疼。”
车开到了一架灰色的运输机旁边,后面的舱门敞开着,地勤正在努力装载着几辆防地雷车。
在我们下车之前,艾丽卡突然不满的说道:
“……记得让那个混账好好谢谢我家林昭,没林昭她脑门上早就开了洞了。”
“啊哈哈……”
乔治尴尬的笑了笑。
“关于这件事,会给你们提供补偿的,妮娜一事实属我监督不力。”
“那还真是劳您费心了……”
随后艾丽卡拉开了车门,和我用最快速度跑进了飞机的货舱,哪怕如此还是淋了一身雨,倒也洗了洗硝烟味。
看到我们上了飞机后,乔治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登机以后,一个地勤人员把我们引导到了一个远离后门的地方——风雨正在从那个缺口灌入,吹的人睁不开眼。
我们只能坐在货舱靠侧的折叠座椅上,面朝着对面的军车——几辆蒙着帆布的MRAP,艾丽卡说叫M-ATV,轮胎上还挂着新雨泥点,安静地待在C-17宽敞的肚子里。
过了许久,舱门终于合上,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引擎的低吼从钢铁壁壳传入耳膜。
“据说前面那些人是海军的高层,飞冲绳有什么紧急事……有点不妙。”艾丽卡靠近我,声音压得很低,“小心他们古贺峰一再世哦。”
“谁是古贺……呕……”我还没说完,飞机便轰地一震,开始滑行。
这不仅仅是我第一次坐军用运输机,也绝对是最糟的一次。暴风雨中起飞的感觉,就像把人丢进一个巨大滚筒洗衣机,然后设定为最高档。
我们两个被安全带勒在椅子上,身体随飞行器一阵阵摇晃而来回晃动,舱内灯光也闪了几次。我死死闭着眼,不敢张嘴,怕一开口胃里的东西就要抢着逃出来。
“……你看你那脸,跟刚从墓里爬出来一样。”艾丽卡倒是恢复了点精神,一边盯着我一边调侃,“不过我以前也晕机的,现在可比你坚强多了。女人是会成长的。”
“别……说……话……”我用尽全力逼出一句,声音像个幽灵。
“你看,又有领导班子又有海军高层还遇上台风……多灾多难啊。真不想在这种天气下死在他们旁边,感觉死都不体面。”
我没有力气回嘴,只想让这台钢铁巨兽快点爬升完成。
终于,在发动机轰鸣声中,飞机穿过了气流乱舞的低空,逐渐进入平飞。那一瞬间,就像有人把我从地狱提了出来。
我慢慢张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完全恢复,身子却像被榨干了似的软在座椅里。
“你没事吧?”艾丽卡凑过来看我。
“……不太行。”
“那就靠着我吧。”她轻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肩膀递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倚了过去。
她肩膀有些硬,却很暖。
不知是飞机终于平稳,还是她的体温让我安心,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我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
只记得她在我耳边低声哼了一句什么,像是什么古早摇篮曲的调子。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一片海蓝色的晨曦,阳光从云层中挤进来,冲绳岛影浮现在底下,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你睡得跟死了一样。”艾丽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而且你哈喇子流我身上了。”
“哈?没,没有吧?”我吓得一下坐直。
“有哦。”她一脸坏笑,“现在整个肩膀都香了。”
“你——你别瞎说,我才不会流口水……”
“好啦,算你没有。”她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欢迎回到日本。”
C-17重重地着陆在冲绳的美军基地上,我们跟着下机,被几个等候已久的军人用一辆小巴士送到了附近的民用机场,我们迅速转乘了一架普通客机,飞回了东京。
相比之前的颠簸,这段民航之旅平静得就像一场安慰。
艾丽卡的状态出奇地好,整个人像从昨夜的风暴中彻底脱胎换骨,一路说笑。
我突然放心了,她还是那个会在生死边缘开玩笑的艾丽卡,虽然我知道,她只是把太多情绪压进了心里。
飞机缓缓降落在羽田机场。
刚一停稳,艾丽卡的手机就响了。
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赶忙接通:“喂?……啊,小樱?”
她眼神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嘴角抿着笑:“嗯,我们刚落地。哦?你来接我们啦?乔治跟你说了?他消息真快。”
“……飞机哪来的?秘密哦,这可是国家机密。”她冲我眨了眨眼,“好啦好啦,马上出来找你。”
我们排过漫长的海关队伍,入了境,东转西转,终于来到了机场出口。
小樱穿着一件防风外套,站在蔚蓝的天光下,向我们挥手。
我心头忽然松了一口气。
我们终于回家了。
“辛苦啦!”她拉开后门让我们上车,“委屈你们了,我听乔治说了……你们俩这次,拆点把他带的人给杀了?。”
艾丽卡坐上副驾,斜眼看她:“怎么,他还真全都告诉你了?”
“差不多吧,”小樱打着方向灯,车缓缓驶出机场,“不过他说‘主要还是我的问题’,然后给我丢了个小礼物让我交给你们,作为赔偿了。”
我好奇地探出头来:“什么礼物?”
小樱回头神秘一笑:“秘密。现在去取。”
这架势看得出来,她早就准备好什么‘惊喜’了。
我们开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来到了一处似乎是报废的仓库区旁。
混凝土墙体斑驳,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小樱把车停在其中一栋仓库门前,从副驾抽屉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丢给了艾丽卡。
“来吧。礼物就在里面。”
艾丽卡像小孩子拆圣诞礼物一样冲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仓库门前,熟练地插钥匙、转动、解锁、拉门……
“哇哦。”她低呼了一声。
我也跟着凑过去看。
门口灰尘飞扬,但仓库内部却光洁得像新装修过的一样。中央赫然停着一辆庞大的黑色战术车,形状略像刚才在飞机上见到的那几辆车,但是要小一号。
它就像一头趴伏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黑豹,沉稳、肃穆、压迫感十足。
“L-ATV?”艾丽卡直接喊出型号,一脸不敢置信,“这是……军用版的!?”
小樱在后面耸耸肩:“乔治从某个美军基地里搞来的,听说本来是要报废的,虽然强行说是‘民用定制版’,但实际上除了拆了顶上的重机枪之外,基本就是军规。”
我震惊地看着那台车:“这也能开上路?”
“能啊。”小樱比了个“OK”的手势,“我给它挂了个神奇的民用车牌,合法登记,理论上就是一辆普通的大排量SUV。”
“你开玩笑吧……这玩意至少二十吨,真的能‘合法’?”
“不能啊。”小樱笑得贼坏,“所以你们最好别让警察发现这辆车能抗炸弹。就当做普通SUV开,别上新闻,OK?”
艾丽卡早已经兴奋地围着车转了一圈,猛地打开驾驶门跳了进去,拉开副驾驶给我看:“快上来!这内饰比我想象得还棒耶!”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爬了进去,刚一坐下就被厚重的座椅包住,前挡风玻璃像是某种飞机舷窗似的厚,内饰全是模块化按钮和黑色防滑表层,跟一般民用车完全不是一个系统。
小樱站在车外最后补了一句:“虽然车是山姆大叔的,但是也是乔治好不容易才搞到这的,你们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
“完全不用!”艾丽卡笑着接过小樱丢过来的一本驾驶证,“他带的那个人可彻彻底底的惹毛我了,这点赔偿是合理的。”
“随便吧,”小樱耸了耸肩,忽然想起什么,皱了下眉,突然坏笑道,“油快没了,你们记得先去加油。”
说完她便挥了挥手,开着自己的车一溜烟离开了,只留下我们俩和这辆黑色钢铁野兽。
“我们要……现在就试驾?”我有些紧张。
艾丽卡却已经把引擎启动了——沉闷而低沉的轰鸣震得座椅都微微颤抖。她满脸光彩:“当然,咱们先去加油。”
……
我们在导航上找了最近的加油站,然后开了过去。
“我感觉像是一辆坦克。”我喃喃道。
“这就是。”艾丽卡得意地一笑,“还是合法上路的坦克。”
来到加油站后,我们停在柴油泵机旁,她拉开油盖,插入油枪,按下加油键。
然后我们就看着液晶屏的数字开始飞快上涨。
一秒三位数。
“……这什么情况?”我愣住。
“呃,大概……油箱有点大?”艾丽卡反而挺冷静地托着下巴。
数字跳到五万日元。
然后是十万。
然后是十五万。
“它、它还在跳。”我捂着胸口,“是不是漏油了?”
“没有,”艾丽卡咬牙切齿地盯着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见满。”
直到整整二十万日元的金额定格在屏幕上,油枪自动弹停,我们才看见油表的指针慢悠悠地滑向了“Full”。
我们俩站在旁边,一边被柴油味熏得头晕,一边对着收据一脸木然。
“二十万日元……”我嘀咕着,“我们刚刚是不是给他加的液体黄金?”
“嘛,不管怎么样,这车太棒了……”艾丽卡掩耳盗铃的地撕烂了收据,“我爱死它了,这点缺点不算什么。”
她握着方向盘,一边把车倒出加油区,一边轻轻哼着歌,脸上挂着让人忍不住想掐一把的幸福笑容。
我看着她,不由得也笑了。
虽然油费是真的贵,但她笑得那么开心,我觉得……这二十万,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