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一把生锈的剃刀,剐蹭着街口歪斜的铁皮路灯,而它所映出的长影却又像吊桥一般,笔直的渗透进一个发昏小巷。
小巷中微弱的灯光在油污斑驳的玻璃罩里痉挛,将一个男人的的影子抻长又揉碎——此刻他正攥着伏特加酒瓶,瓶底残余的琥珀色液体随着手腕抖动,并映出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女。
少女蜷缩的脊背上投下不一的淤痕,血珠从她破口的嘴角滴落,在潮湿的水泥地面绽成细小的梅瓣。
男人用自己手中的酒瓶指向少女。
他脸上所露出的表情好像一只即将撑破的气球,在仿佛在下一秒便要在这昏暗的巷中炸裂……
“这点钱完全不够啊!”
男人用手狠狠的砸向一旁坚硬的水泥墙壁,整个空气似乎都跟着在颤抖,而这也让少女的内心愈发变得不安起来。
她不敢还口,亦或说是她从未想过还口,因为此刻面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养父,是自从自己的亲生父母去世后,便把她一手拉扯大的人。
她深知,自己的养父并不是这样的人,在出现变故之前,他曾是一家报社的知名编辑,并且还通过一篇报导让一个黑色产业陷入了一段灰色时期。
在他的同事以及自己的养女看来,乐观、正直以及兼具责任感,这些所有的优点成就了辉煌时期的他。
而男人有一个爱好,便是每周固定的时间去老酒馆喝上几杯——
正是那天,夜色如墨,酒馆的昏黄灯光在一个女人手中的水晶杯上折出细碎的光斑。
她斜倚在吧台边,石榴裙的褶皱随呼吸轻颤,像一朵暗夜里盛开的曼陀罗。
男人的酒杯空了三次,她数得清楚——这个男人总在周五的九点一刻推开木门,点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每次酒馆内的火光能完全渗过酒杯时,他总是会一个人自言自语。
“上一周的头条很精彩。”她的指尖划过报纸边缘,发出可畏的感叹,“维瑟夫……揭露赌场黑幕的英雄……这是何等的勇气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人的肩膀微微绷紧,酒杯在掌中转了半圈。
说实话,他太不喜欢被这样恭维,可这女人的语气里偏偏掺着一丝颤抖的哽咽:“呵,如果能有您这样的人在我身边,也许不会让那帮流氓这么猖狂……”
她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羽毛般的阴影。一滴酒液从杯口滑落,砸在维瑟夫的袖口,晕开一片深色。
维瑟夫见状慌忙掏出手帕,却见她已凑近自己身前,而一股带着玫瑰香气的发丝也在此刻扫过他的鼻沿。
“抱歉。”她低笑,指尖若有若无地蹭过他的掌心并夺去维瑟夫的手帕替他擦拭着袖口,“您这样的人,不该被这种小事困扰。”
那一晚,维瑟夫多喝了一杯。
然而,那一次的“偶遇”被设计得像一场荒诞的喜剧。女人那天与他如先前一次共饮时,在离开前可正好不巧的她“不慎”遗落了自己手提包,维瑟夫发现后追出门时,正撞见她被两个醉汉堵在暗巷。
仔细想想,他挥拳的姿势笨拙得可笑,但仍然让女人躲在自己身后发抖。
“谢谢你……救了我……”她仰起脸,是因为被几个醉汉吓到了吗?不论怎么说,泪珠悬在颧骨上摇摇欲坠,“如果不介意的话,至少让我请您喝一杯真正的酒——
地下赌场的入口藏在古董钟表店背后。维瑟夫的皮鞋踩过波斯地毯时,女人正将一枚金币塞进他掌心:“试一下?”她的呼吸喷在他耳后,那股温热如毒蛇的信子。
“你带我来赌场?”他此刻已然察觉事情开始向着似是而非的方向发展。
“拜托了,就当是替我……驱驱霉运?”
骰子在丝绒桌布上翻滚的刹那,维瑟夫瞥见了一旁荷官袖口里的银线刺绣——那图案与女人颈后的刺青如出一辙。但他来不及深究,因为金币此时已堆成小山,周遭的喝彩声浪几乎掀翻穹顶。
“看吧!”她贴着他的耳廓轻笑,指尖划过他发烫的耳垂,“幸运女神总是偏爱正直的人。”
——————
“我知道我犯了严重的错误……”
那一夜在最后输掉全部后,维瑟夫本想收手的,但女人倚靠在赌场二楼的雕花围栏处,裙摆像一滩凝固的血。
“您不该放弃的,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十分有潜力的男人。”
说着,将一枚金灿的筹码再度塞入他的手中。
“如果输了,我替您赎回失去的全部;若是赢了,您该给自己买一条新的领带了。”
她的瞳孔在浊火当中闪烁起令人捉摸不透的诡光——
在骰盅揭开的瞬间,维瑟夫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但石头砸向的不是地面,而是自己——
这时,女人的手指缠上他的手腕,冰得像冬夜的井绳:“不用怕,只是一次小小的失利而已……”她的唇贴上他颤抖的耳尖,“我会永远帮您的。”
当债务滚到第三个月时,女人终于撕开了糖衣。
“你应该知道赌场的规矩吧?”
她倚靠的维瑟夫今天刚抵押的房屋内沙发并百般聊赖的翻此次的账单,而此刻她的眼神早已不是当初伪装出的那种虚伪。
而维瑟夫坐在女人对面却因对其的愤懑举起拳头砸裂的眼前的茶几,玻璃碎片扎进掌心时,女人却笑出了声。
“真可爱。”
她凑近舔去维瑟夫拳头表面上的血珠,一股腥甜在嘴中慢慢化开……
“你还记得当时酒馆那次逞英雄的自己吗?”
他知道自己早该猜到的。
————
最后一次在酒馆见面时,维瑟夫已经认不出自己镜中的脸。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将一杯苦艾酒推到了他面前。
“恨我吗?”
她支着下巴,欣赏着维瑟夫此刻痉挛的手。
“明明闻到了陷阱的血味,却还是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说着,女人举起自己的酒杯对着他低语道。
“您比谁都要清楚,砒霜是嚼不出蜜味儿的。”
窗外的惊雷诈响的刹那,女人将一叠债券塞入了他的衣领,冰冷的纸角此刻却像刀片一样抵住了他的喉结。
“继续赌吧,赌您还能从自己身上,从那个小姑娘身上榨出多少血液——”
雨声渐渐吞没了维瑟夫的呜咽,女人则在桌上放了几枚酒钱,随即转身撑开伞,走入暴风雨时,她的裙摆扫满地的碎酒瓶,像一条刚褪完皮的毒蛇,留下黏腻的毒液在原地发酵。
这一刻,他开始憎恨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将他拉入深渊的女人。
生活,事业,自身。
维瑟夫就此失去了一切,而再浓烈的酒也无法弥补内心的空洞。
甚至偶然间,自己女儿仅仅只是做了一次劝导,便让他的情绪瞬间迸发到极点。
这是他第一次打自己的养女——
为了帮助自己的父亲摆脱此时的困境,少女这在这期间里里也没去过学校,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与赚钱无关的事。
可是,湖泊又怎可能填满大海呢?
渐渐的,他的养父把少女所做的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我必须赢回来,我只能去赢回来啊!可你带来的钱能换的筹码太少了,真的不够啊……!”
面对着这名少女,维瑟夫的声音愈发增大。
少女自己赚的钱并不多,但她不想就这么甘愿看着自己养父成为现在这样一个堕落无能的赌徒,所以少女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希望有朝一日能唤醒真正的他。
“明天!”维瑟夫将酒瓶中剩余的液体灌入口中,视觉的错位下,那随后指向自己的酒瓶底座竟像是威胁自己的棒椎一样,“你知道的,我不想对你出手的,但明天!我希望你带来的钱不会像今天这么少了,如果还是这样的话,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而少女无奈咬紧牙关,可最后却抽抽噎噎的吐出一句话。
“父亲……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
紧接着,她将头仰起望着维瑟夫那已经无神的眼睛,“别再去那里了,我们一起打工把欠的债务慢慢还掉好不好?”
这些句话似乎让他更加生气了。
“打工还钱?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我身上背负了多少债务吗?!”维瑟夫靠近少女,然后举起另一只手,反手向她的脸上扇去…
“嗯……”
少女跪坐在地上,强忍着刚才的一巴掌带来的疼痛。
“打工不可能有出路的!”他走到少女身前蹲了下来,眼神如饥似渴。
“如果不能快速把钱弄进口袋,那么就去偷,去抢,去杀那些该死的魔物换钱!舍弃了面子与尊严之后,钱会比你想象中好赚太多了!”
“可这是……不对的,父亲……”
维瑟夫则对少女的不理解愤怒到了极点,“不要反驳我!”
只是一瞬间,他便用手肘将少女掀翻在一旁的杂物堆里,看着少女不省人事的样子,维瑟夫叹息并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总是不懂呢…?”
而这时,从他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
“维瑟夫先生…这么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哦。”
“这个声音?!”
像是被巨蟒突然间缠绕住了自己的身体,他顿时感觉毛骨悚然并且精神紧绷起来。
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毫无疑问,那是货真价实的毒蛇。
捏造虚假的身份一步步逼近并将自己拉入了深渊中的那个女人,此刻却已经顺着血液的味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应该是个报仇的好时机,维瑟夫无时无刻不这么想着,若是自己有机会能够亲手杀了她,他定会发泄出所有。
但是…他下一秒却丢抛下手中唯一可以当武器的酒瓶,迎着笑意来到女人的身前。
“这么晚了,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懦弱。
面对如同恶魔一般让自己坠入地狱的女人,此时自己的表现未免太懦弱了吧。
但是,毒蛇这个名号绝对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他见识过这个女人的实力,而且,抛开这点,他也从来不会小瞧女人身后的那几个保镖。
女人掏出一根上好雪茄放在嘴中,身旁的保镖为其献上花火,一股醇厚的木质香气渐渐散发在空气周边。
“离最后的日子可没剩几天了。”
像是在聆听死刑的宣判一样,维瑟夫不禁下咽了一口气。
“请…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哦?一段时间是多久?”女人早已没了最初初遇的那种态度,只是歪了歪头直勾勾的盯着维瑟夫的眼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他突然不知所措,开始胡乱比划着自己的手…
“就是……就是…”维瑟夫结结巴巴的不知从何开口,“最近手头…有点紧…等…等我弄到了钱,我立马就还给你!”
“是吗?…”女人似问非问。
“是的是的是的!”他慌忙回答。
女人细细品味着手中的雪茄,没有继续追问:“我可以免除你的债务。”
“什么?这么多钱都不用让我还了…?!”
“对。”
听到这话,维瑟夫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了一般,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的冷血生物又有什么会让它这样做的理由呢?
他思考着…
“当然,是有条件的。”
果然。
“什么条件?!”他急忙追问。
而女人对维瑟夫使了个眼色,眼睛冷不防的看向了那个躺在地上还没回过恢复意识的少女。
他有些诧异,“啊?…难道?”
“是的。”女人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把她给我,之后这笔债务一笔勾销。”
“这…为什么?…”
维瑟夫猜不透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尽管平日里对他的女儿有一些打骂,可不论如何,这十多年左右的相处至少让这份感情不是虚假的。
只不过,即便是十几年的感情,在面临崩溃与绝望边缘时,也会让他因麻木而被自然蒙蔽双眼。
他咬了咬牙,看向了仍旧躺在杂物堆里昏睡的少女。
“我必须知道,”他此刻对峙道,“你们会对她做什么?”
女人摆了一下手,完全不屑于对眼前这样一个过街老鼠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解释。
“反正她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不是吗?”
“……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这样做……”
“呵呵…”女人微微一笑,“难道你心软了,你这些时间怎么对待她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你已经不配当她的父亲了,至少,现在的你,德不配位。”
维瑟夫沉默了,即便自己只是少女的养父,可回想起这一年自己做过的事,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他确实不配发出一丝喘息………
女人则是趁机在维瑟夫耳旁慢慢低语。
“况且,在我们的手里,至少能让她吃的饱穿的暖,而且,她这个姿色,说不定会成为我店里的招牌,而且客人们也会对她很喜欢吧?”
“我真的不能……”
维瑟夫紧握着拳头,对女人此刻的挑衅想要做出反抗,可拳头上却凝聚不出一点力气……
而女人则再次挑衅道:“不愿意的话,那就老老实实把所有的债款一次性的缴清,否则,你见识过的,自己会有何等下场吧?”
“不……让我想一下…”维瑟夫立刻认怂,因为他曾亲眼见过——
“呃…给我点吃的吧……求求你了……”
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内,浑身赤裸的骨瘦如柴的青年抱着自己的大腿恳求自己能够对他伸出援助之手,下一秒,悬挂在天花板角落的铃铛发出了声响,随后,那人却如同应急的野兽一般立马转过头扑向一处的通风口的下方……
“啪嗒——”
一坨不可名状的东西顺着通风管道径直落到了那个青年的眼前。
青年顾不上太多,像是从未有过饱腹感的鬓狗发疯似的垂下头狼吞虎咽。
而维瑟夫只闻到一股绝对刺鼻,像是在满是污秽的下水道里沉淀已久的腐烂老鼠一样令人作呕。
他好奇的走上前去查看,那是掺杂了各种动物粪便的腐臭淋巴肉………
只是第一眼,他就立马忍不住了吐出了中午刚吃进肚子里的饭,可就在这时,一旁的青年猛的用力扒开了自己的脚,自己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向后撤了一步。
只是,那一刻发生的事,维瑟夫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先前还在疯狂吞咽怪物的青年竟像是在享受美食一般舔舐着自己刚刚呕吐的作物………
毫无疑问,维瑟夫绝望的表情已经给了女人答案。
于是,女人挥挥手对身后的几个壮汉说:“带那个少女走吧。”
几个壮汉收到消息后,走过去准备抗起失去意识的少女。
女人则借此机会拍了拍了惶恐的维瑟夫的肩膀。
“如果你想要来看看自己的女儿的话,呵呵,你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吧?”
当女人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几个壮汉的惨叫突然开始回荡在小巷中——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人全部受了创伤,然后都痛苦的蜷缩在地上。
“怎么回事?!”女人表现得十分意外。
可随后,在更为阴暗的角落,一个本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渐渐浮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而在并不算强烈的黄色灯光的映射之下,那个人的长相得以被看清。
那是个散发着阴暗气质,看似二十多岁的模样,表情则冷酷的像是一位杀手。
只见他越过地面蜷缩着身体的几个壮汉,然后来到少女的身旁轻轻将她抱起。
当女人意识到那个人的视线锁定在了自身的身上时,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栗,就连表情也逐渐变得不安起来。
维瑟夫不明白,那个出现的男人究竟是是什么身份和实力,才会让这个毒蛇般的女人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一滴汗珠顺着女人白嫩的脸角落到地面瞬间失去痕迹………
“你…难道是鸦?”
抱着少女的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则从怀中掏出了一瓶红色的液体。
他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昏迷中的少女,“喝下吧,很快就会好的。”
在将药剂喂给少女后,他又将放到墙边,之后看向女人,并对她喃喃道——
“演出现在开始了。”
“而我,是贪婪的化身——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