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一个梦的开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来,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置身于梦中。
意识还很朦胧的时候,思维尚未跟上记忆,逻辑的链条间出现空缺,然而脑内还是一片混沌,无法依据自身建立联系,也无从发觉哪里不对劲,认知就像被裹在不透光的黑布中,浑浑噩噩地接受梦境的全部。
模糊的记忆,偶然的联想,曾经的思索,以及一种自己常常下意识忽略的情绪,在思维复位前构筑好了梦境的内容,不过内容如何只在清醒后才有意义,因为对做梦者来说,自己已在其中。
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的契机是发觉哪里不太对劲,尽管只是毫无理性支撑的感觉,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注定要发芽,曾经的哲人们将其称作“灵知”。
这股模糊的感觉不断放大,直至梦境的语言由此被损坏,思维复归原位,然而梦却并未就此终结,于是,主体从混沌中挣脱,第一次正视这个世界。
这似乎是间有些年头的电梯,头顶昏暗的灯光闪烁不止,地板布满污渍,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发霉的气味,一些烟头被丢在角落,电梯的按钮很多,大概对应不同楼层,有些已经嵌进去无法使用了,这也是偶尔会有的事,扶手上沾着些许灰白的粉状物,不知是灰尘还是烟灰,四面铁板映着我的倒影,可却很是模糊,无论如何也无法分辨出形体。
为什么会身处此地?这又是哪里?倘若理性地判断,这固然是应当思考的问题,不过一片茫然的我并未这么想,既无恐惧,亦无好奇,只是不加思索地,习惯性地,盯着按钮上方的屏幕,心想着:快要到了。
然而究竟是要到哪里去?这部电梯最终会通向何方?思维的角落仍在琢磨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问题。
屏幕上鲜红的数字正在跳动,说是数字恐怕有所不妥,我习惯性地将其视作数字,然而实际上根本无法认知,那种字样完全超出我的知识范畴,下面按钮上的字样亦是如此,伫立凝视时,那些符号又蠕动着变形。
我推测那大概不属于任何一种常见的语言,与我所见过的所有符号都相差甚远,然而无法认知并不代表毫无意义,只是自己尚未能理解。
电梯的运行很平稳,明明靠着扶手,我却完全感受不到震动,有时甚至会产生“似乎停下了”的错觉,可稍一走动就能感受到下坠的质感,膝盖明显变得沉重,肺脏也好似受到挤压。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这部电梯,连同其中的我,正在以相当惊人的速度下沉,并且已经运行了无法估计的时间,远比我记忆中记录的时间更久,乃至——比电梯本身的历史更久。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疑问像露珠滑过思维的叶片,不留下一点痕迹。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认,尽管并无确凿的证据,我却如此肯定:这台电梯,只会下降,而绝无可能上升。所以,一旦抵达终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无法回到过去,只能沿着陌路,去往更远的地方。
不知为何,我竟平静下来,忽略了现状的不可理喻,忽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忽略了自己正在坠向不知何处,只是凝视着那面屏幕,还有不断跳动的鲜红字符。
字符的跳动正在逐渐加快,走动时,那种下坠感也越来越明显,仿佛电梯已经脱线,正在引力的作用下向下不断加速,我冷静地做出判断:倘若就这样没有缓冲地直冲地面,自己恐怕会在瞬间被引力压成肉酱。
突然响起的碰撞声印证了我的想法,声音来自电梯外壁,每过五秒左右就会响起,这个时间还在缩短,声音也愈来愈大,想必是已经偏离路线的电梯与什么撞上了吧。
一瞬间,我似乎在电梯门的缝隙间看到一只眼睛,然而转瞬即逝,想再去确认时,已经不见踪影了。看错了?是我的镜像也说不定,不过宛若镜面的铁板仍然映照不出我的形体。
或许活不到走出电梯的那一刻。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于我无足轻重。无论生也好,死也罢,所有的一切,全在抵达目的地之后才能确认。
所以如今的我,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只是一介等待列车抵达终点的旅客,正在运送不属于我的生命。
忽然间,我想:
我想要去到更远的地方,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所以,就算死掉,也无法有怨言。
或许是因为正在下坠,我觉得身体很是沉重,膝盖很酸,便想要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然而如此感觉在转眼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电梯停止了,没有任何征兆。
然后,电梯门,打开了。
在那之后,是一条黑暗的走廊。
走廊深处的黑暗宛若凝成实质,视线被深黑色阻隔,什么也看不见。
电梯的灯光照亮了一部分地板,那似乎曾是洁白的大理石地砖,只是如今遍布灰尘和裂纹,仿佛上个世代遗留的产物。
仔细一看,在地面上似乎还有两道猩红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铁锈气味。
我顿时恍然,那一定是伤者的印记。
有人曾在这里受伤,又或者带着伤来到这里,并且时间并不遥远。
为什么?
我的目光沿着那痕迹的方向移动,两道红线由电梯口向走廊深处延伸,一直没入黑暗,而我想,应该不会就此中断。
因为要继续向前。
因为不得不前进。
就算受伤了——也没有办法。
“否则......就会被追上?”
电梯口的一张A4纸上写着这样的文字,用很规整的汉字写成,还有其他语言的版本。
我无意间在昏暗中看见,趁电梯门还没合上将其拿了过来。
——致 漂泊者
——无论你来自哪里,因什么而来,又想要去哪,既然来到这里,你就【必须走到尽头】,并且【绝对不能回头】。
——否则,就会被追上。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实在是简单明了。我琢磨着这张纸,根据字迹目测,已经写下有些时日了,写下这段文字,又或移动这张纸的人,就这么将其摆在电梯口,显然想要抵达这里的人看见,并且听取忠告。
是的,忠告,我依循正常的思路如此判断。
倘若纸上全无戏言的话,首先,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必然对此地有所了解,虽然了解不多,但清楚“要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就像一个在前路探索的冒险家,在完成一次勘探后,通过文字传达经验,以此帮助后来者。
可是,存在矛盾。
倘若在这条走廊【必须走到尽头】并且【绝对不能回头】,那么这张纸又是怎么摆放在这的?
最可疑的是那句“就会被追上”,既然这么说,他是已经被追上过,还是知道有什么在追着自己,纵使如此,还有闲情写下这种东西,并摆好在电梯口吗?
可能性有很多,或许不能回头不意味着不能回来,或许走到尽头就能回头,或许通过其他出路又回到此地,而假使如此。
我按动了几下电梯往上的几个按钮,全无反应,并且电梯门也无法关上。嗯,看来自己已被困在此地,要想升上电梯,恐怕只能去楼上操作。
假使书写者再次通过电梯,或是别的什么回到这里,放下纸张,又再次穿过走廊离去,倒也并非不可能。
还是说,只是我想多了,这不过是某人仿照怪谈而写的恶作剧?
无法判断,但很有意思,这些警示有可能会救我一命,也有可能将我愚弄一番,若将生命同颜面摆在天平上,任谁都会再三考虑再作决定。
我反复审视几遍后,将纸张放回原处,接着再次将目光转向那有若实质的黑暗。
而再三考虑的结果,必然是踏入黑暗,寻找出路。
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纵使没有这张纸,大多数人在犹豫过后也会这么做,原地等死可不符合人的求生本能。
所以,关键在【不能回头】。
是背后会出现什么吗?
我探身出电梯口,外面显然并非丛林,而是某栋建筑物内部的一条过道,电梯能够运行,内部还有烟酒味,说明建筑即使荒废大概也没有多长时间,而依野生动物的习性,以及当前的气候,也不至于在此筑巢。
所以,“有会袭击人类的野生动物出没”,这种结论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如果真有什么出没,应该会写“要小心”才对。
那么,究竟为什么不能回头?
文字是沉默的,所能传达的讯息有限,而自己再怎么思索也无济于事,那么暂且,就将这句话视作“某种规则”好了,世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有道理,许多规矩都毫无意义,然而触之必罚,所以哪怕毫无意义也不得不遵守。
不能回头,必须一次走到尽头。
我走进楼层,背后的电梯门自动合上,仅有的光线正在收束,目所能及的事物正在迅速被吞没,消失在视野中,我无法挽留也无意回头,于是继续前进,踏入黑暗中。
电梯门彻底关上后,最后一缕光线也被吞没,我这才意识到涉足与眺望的区别,身临真正的黑暗时,因为不存在“光”,所以也不会再有“黑”的概念,无论是自己的手指,还是触及的墙壁,都已经变得目不能视。
倘若没有墙壁,在黑暗中不停地打转也是常有的事,曾有探险者在雪山遇难,或科考队在南极迷路便是因此,因为无法区分地形,也没有指引,一味地朝前方行进,方向的偏差便会在不自觉中越来越大,最终不停地绕回原处,宛若遭遇鬼打墙一般。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眼睛已形同虚设,只能依靠触觉,沿着墙壁向前摸索。
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前进,空荡的走廊里回想着空洞的脚步声,若说不心惊胆战,想必是骗人的,在踏入走廊深处后,先前那股“死掉也没办法”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滋生的不安。
要人心无杂念地去做一件事,而且这件事本身枯燥至极,实在是一桩谬谈。我只是一介普通人,从未接受过训练,所以难免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虽然已经决定不再回头,可说到底,究竟为什么不可以?书写者只写下那么几行文字,字迹很平稳,说明书写时间充裕,倘若真心想要警醒后人,至少也应该说得更详细一些。
除非正如他所说,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又或者,他认为,只用说这么多就可以。
需要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不可以回头,否则就会被追上。
什么会追上来?又为什么要追我?
莫非,背后真有什么?
起初只是一个念头,但我却止不住地觉得,身后自以为空无一人的地方,其实有一对眼睛紧盯着自己,一刻也不曾放松。这固然是毫无道理的幻想,或许并不全无道理,可作出这种判断本身并不理智。
抚摸墙壁凹凸不平的纹路,时间仿佛在变慢,一股恶寒感从身后袭来,浸入我的皮肤,血管,心脏的跳动正在加快,神经从未如此敏锐。然而,什么也没有。
在这宁静的环境中,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前进时衣服的摩擦声,还有咽下口水时唾液的响声,自己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不断刺激我着紧绷的神经,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此时响起之外的任何声音,我都会惊得开始狂奔。
可没有声音,什么都没追上来,每当我神经绷紧到极限,因而忍不住停下脚步时,回应我的只有寂静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随着我的停下而停止运转。
不,恐怕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尚在运转的就只有我自己吧,我又止不住这么想。那些话语,那些血迹,以及所有的历史,全都已被时间抛弃,只剩我孤身一人行走在废墟当中。可这个念头也转瞬即逝,恍惚间,黑暗中似乎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这才是最可怕的,现实虽然有限,但人的想象无穷,在看似一无所有的黑暗中,大脑借由想象力勾勒出种种怪诞扭曲的形体,似乎随时都会有一张面目可憎的人脸跳出,即使反复自我暗示也无济于事:
“脑中那些胡思乱想不过是人脑的产物,绝无可能出现在现实中”,这种事情我当然明白,可这般肤浅的认知却不足以阻止思考。试想一下,因为人仅仅是有机质的组合,所以杀掉也无妨吗?因为痛苦不过是发生在大脑内的化学反应,所以痛苦也无所谓吗?这些问题或许有人能克服,可作为普通人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办到。
行走于黑暗中,倘若只有仅仅几分钟,乃至十来分钟倒也无妨,我并非未曾走过夜路,可是——为何前进至今,还未抵达尽头?就算是两公里的跑道,也该来回走过好几遍了吧?我确认自己还在这栋建筑物内部,不仅是因为眼前仍然一片漆黑,更是因为那堵墙壁仍在向前延伸,从未中断过,墙面粗糙的纹路提醒着我:你还在前进,沿着墙走到尽头,就能抵达终点。虽看不见,但这份触感起码令我不至于在猜疑中丧失前进的心力。
然而,我真的是在前进吗?脑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思维捕捉到这一缕灵感,进而牵引出之前的记忆,回想起探险队在雪山和南极的遇难经历,不禁陷入思考,莫非我也遭遇到了相同的境况?
我虽摸着墙壁前进,看似可以畅通无阻地抵达终点,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墙壁毫无偏离地指向终点的前提上,假使……我几乎不敢想象下去,假使这堵墙其实绕了一个大圈,而我因为失去判断能力无法分辨,是否意味着,我将永远被困于此,再无走出这里的可能?
不知何时,那些浮于心灵表面的恐怖幻象已不再可怖,确切地说,比起“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是否存在尽头”这些问题,幻象本身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是人思维的产物,遵循思维的逻辑运转,这个世上并不乏比幻象更可怖的体验。
假若刚才的推测无误,现在离开墙壁,去摸索正确的道路就行了,只要不在原地打转,终有一天可以出去——吗?
真的要离开这堵墙,独自去摸索道路吗?
倒是可以短暂地离手后,撞到另一边墙壁再靠回来。没关系,我的方位感还在,只要在脑中凭感觉模拟周遭的情况,肯定不至于迷失方位。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么想着,放手的瞬间,在左脚落下,即将抬起右脚踩下的那一刹那,思维像被掐断般,什么也感受不到,一股莫大的虚无感,携着孤独和恐惧从心底升起,顺着血管流经全身,浸透每一根神经,每一颗细胞,我动弹不得,无法再前进半分。理性,认知,判断,触觉,模拟,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连同之前的所有想法一起,在虚无中炸裂粉碎。
世界归于死寂,而这一回,就连我也仿佛已经停止运转,已经,什么都,再也感受不到,没有方位感,失去方向,走廊,我,衣服,唾液,手掌,双腿,全都在这黏稠,沉闷的黑暗中失去边界,融为一体,想象力也在这一瞬失灵,无法再勾勒出任何形体。
我忘记了呼吸,或许只是忘了我还在呼吸的这个事实,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重新触摸到了墙壁,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四肢乏力,大脑发麻,尽管什么也看不见,我也还是紧紧闭着眼,整个人紧贴着墙面。
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要松手!就算一直打转也好,一辈子徘徊于此也罢,我也绝对不要什么都感受不到,在那种令人窒息的虚无中寻找出路。
更何况,所谓的尽头,真的就是尽头吗?谁又能够向我保证,抵达尽头后真的就能够结束这一切,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呢?
无人能回应我,黑暗是沉默的,于是我只能稍作休息。
再次向前继续行走时,已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小时,又或许是一天。
之后的路途格外漫长和无聊,饥饿,口渴和疲倦源源不断地袭来,仿佛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这是当然,因为我已经决定,绕着这堵墙不停地打转了,大概已经无法抵达尽头了吧,不过我无所谓,即使这个决定在他人看来愚蠢无比。
墙壁的纹路一如既往地粗糙,手指已经有些发麻了,大概不用多久就会磨出血来,停下脚步时,鞋底和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偶尔会多响一次,就像某人也跟着停了下来,仔细去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理应什么都没有才对,假使有人,就算他再怎么无聊,也不至于一连几个小时都跟在我背后,这种事情不合常理,理所当然地不可能发生。
这么想着的时候,在我打着哈欠,几乎想要昏昏欲睡前,在思维因重复的劳作,精神的疲倦和肉体的乏力,而即将变得麻木不仁前——我摸了个空。
字面意义上的,摸空了。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双手触摸到了地板,可是,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碰到,就好像那并非我所看不见的地板,而正是这黑暗本身一样。
触觉,跟着墙壁的延伸一起,消失了。
思维陷入空白,理性暂时失灵,就像之前一样。然而大脑的某个角落,仍然根据记忆和触感得出结论:墙壁的“尽头”到了。
我的尽头却尚未到来。
【绝对不能回头】
在我条件反射地想要转身,去寻找之前那片墙壁时,纸上的那句话制止了我的行动。事到如今,遵守规则又有什么意义?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我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 ,几乎要站不稳,没有方位感感,分不清方向,纵使想要顺着直线前进,也无从判断前方确切地在哪,更不敢向旁边摸索是否还有墙壁的存在,倘若主动地大幅偏离原路,最后一定连修正路线都做不到。
像是蹒跚学步,我被某种压力迫使着,几乎不受自身意志控制地,驱使双腿向前迈进。已经没有参照物可以用来确认方向了,自己也肯定已经偏离原路线了吧,之前扶着墙壁前进并没有绕圈,反倒是从现在开始极有可能原地打转,就算违背规则回头,也不一定能回到电梯口那。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麻木地意识到一件事实:自己已经,连折返都办不到了。
已经无法再回头,只能继续前进了。
我抱着身体缓步向前走,企图在脚底遐想出一条通往终点的直线,那条线却在转眼间就弯曲变形,然后于黑暗中溃散。说到底不过是想象的产物,根本不足以用于参照,但我只剩下这种方法。
也即是说,就这样下去,我说不准会迷失在黑暗中,永远,永远,永远地,像幽灵一样徘徊下去。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愣神,自己不早就已经迷失了吗?
从踏入长廊起,在电梯抵达此层之后,以及来到这里之前,就算抵达尽头,自己大概也不会觉得有所价值。
而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自作自受。
实在是,愚蠢至极。
倘若当初待在原地不动,还能置身于电梯的灯光中,说不准能迎来救援,虽然可能性不大,或许上面很快就会有人按下按钮,将电梯升到楼上,去接下一个倒霉蛋。
那会是什么人?是谁都行,哪怕是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家伙也可以,就算会被杀掉也无所谓,来陪陪我吧,和我说话吧,告诉我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本来什么都不做就无事发生,我却总是让自己吃尽苦头,逐渐变得没人愿意理解,最后身边只剩下我自己。
这就叫所谓的自作自受吧,仔细回想一下,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乱七八糟,而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任性。
明明忍住冲动就能顺利毕业,明明不排斥他人就能变得合群,明明什么都不想就能拥有普通人的幸福......明明决定要一个人独自活下去,却在上吊前看见镜中狼狈的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想要将生命送往更远的地方,这是我儿时的心愿,如今却成了我生存的唯一理由,恐怕连理由也算不上。丢掉学历,失去工作,放弃生活,兴趣,爱好一个也没有,曾喜欢上谁,已经是中学那会的事了,如今的我已是一无所有。曾有人告诉我,就算人生如何一塌糊涂,也总还有重新开始的余地,但我却一意孤行,结果就变成这样,已经全无回头的可能了。
现在同龄人恐怕都已经成家立业,过上平庸却幸福的生活了吧,或许并不美满,但人生的选择有限,能够落得如此,也该心满意足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在无意义的轨道上向行驶,若能与某人结成伴侣,拥有家庭和归所,便不必再忍受孤独,哪怕会因此停下脚步——一旦为人父,便不可随心所欲,可生命已有安所,不必再独自前进,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真是,大傻瓜。去到更远处又如何,向往无人之地又怎样,像逞强一样地孤身远行,完全没有意义,说到底,人是绝无可能独自生存的,“因为这个世界喧嚣至极,所以我要从中全身而退”,不过是中学生的冲动,连美学都算不上,扬帆远航后,必须回到归处,就像攀爬高峰是为回到地面一样,一味地去到更远处,失去归所,失去能够依靠的一切,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终有一天会如野狗般死去,无人留意亦无人怀念。我所期盼的,不过是这种东西。
就此死掉倒是容易,活下去又何其艰难,没有为之而生存的理由,没有可以在深夜倾诉的对象,就这样,像野兽一样离群索居,浑浑噩噩地活着,又在某一个深夜里,被突如其来的回忆击垮,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才沦落至此?
够了,我不想再走了,已经完全受够了,在黑暗中摸索,去追寻那不知还有多远的尽头,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究竟是为什么要到那一边去?去到那里又能得到什么?
全部都是,自欺欺人。
我忽然理解了,无论是谁,想要活下去,将生命运往未来,都必须沉浸到什么当中。
所以,尽头是一个谎言,为了让落入此地的人们不立即绝望,所以书写者才编造那样的谎话。
停在原地,我感觉浑身冰冷,抱着身体也不见有所好转,仿佛四肢和躯干已经冻得失去活动,无论肌肉,神经还是脏器,都只是一堆死去的烂肉,纵使仍在运作,也不过是某种假象。
我想要出声,可却感受不到喉咙的存在,似乎自触觉消失之后,其他五感也都在变弱,已经完全听不见脚步声,也嗅不到任何气味了,好像自己真的在和黑暗融为一体,正在向虚无演变。
因为看不见也摸不到,所以思维的惯性才会产生这种错觉吧:误以为自己尚且活着。
在这种虚无的体验中,因为五感皆已即将消失,黑暗与我被虚无分隔开,似乎有一层薄雾挡住中间,将肉体的感觉屏蔽,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外于这具肉体,外于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冷静地,不带情绪地,旁观着自己。
再也没有走廊,也没有黑暗,更不存在什么幻象,没有寒冷,疲惫,饥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事情。
只有我。
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
过去了多长时间,已经完全不清楚了,黑暗中前行的距离,也早已无法估计。
我还在前进吗?还是说在打转,亦或是停在原地不动?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我孤身一人,独自踏入此地,无法返回,亦无法后悔,就算毫无价值,就算觉得一切索然无味,也只能自己走下去,哪怕这条路永无尽头。
一切痛苦,烦恼,想法全都无法向他人倾诉,不能向他人袒露内心,后果只能自己承担,就算死掉也无法有所怨言。
并且,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去。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入几近僵死的大脑里,将我的一部分思维唤醒,有如本能般,纵使仍然什么都感受不到,意识还是驱动双腿,继续向前进发。
我还活着,还在前进,所以绝对不可以在中途死去,苦也好痛也罢,决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将生命搁置于此。
因为我,必须去更远的地方,比这里更远,远到能将一切抛在脑后。
所以,这里还远远不是终点站。
就这样停下脚步,和背叛当初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曾几何时,我因不服管教,被老师拉到办公室痛批一通,看着从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不断低头道歉的母亲,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并非一人,并非以独立的姿态存活于事,每个人都是这样,永远无法脱离他人。
哪怕彼此并不互相理解,也要装作理解,假装认可的模样,彼此妥协,抱团取暖,我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而是某种象征性的产物,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也会和数不尽的人产生联系,像黏上蛛网的虫子,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挣脱。
此后我决定要独自一人生存,即使遭人嗤笑,即使不被理解,也要全力从人与人的联系中,从那些与己无关的杂音中,从这个喧嚣至极,令人厌烦的世界,漂亮地全身而退。
我所追求的,仅仅只是这样的东西而已。
绝对不能回头——也早已无法回头。
必须走到尽头——哪怕尽头并不存在。
独自一人活下去,纵使不再为人。
再次前进时,我的内心已全无恐惧,已经回想不起为何踏入此地,回想不起那张纸上的内容,忘掉了曾几乎吞噬内心的孤独,忘记了上吊那晚的痛哭流涕,过去的人和事,全都被抛在脑后,已经完全无关痛痒了。
只是一心一意地思考,如何判别方位,计算剩余体力和水分的消耗,估测还能前进多久,几个小时后让肌肉适当休息,那些过于感性的,强烈的情绪波动被埋在心底,再也不会干扰我的行动。
二十个小时,不,远远不止,我早已放弃徒劳地估计时间。传闻人类在不摄入水分的前提下,只能维持一周的生命,可我的意识根本无法坚持一周不眠不休,换言之,只要尚未倒下,还可以继续前行,必须继续前进。
这是一场消耗战,认输就是等死,不服输也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或许二者间的区别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
无论如何,人生的终局就是死亡,无论如野犬般死于荒野,还是被众人簇拥着死去,实际都不过是抵达终点,那么我想,区别只在于自己的选择。
是选择踏入黑暗寻找光明,还是蜷缩在安全地带默默等死。
意识在麻木的疲惫中几近冻结,这就是极限了,我冷静地思考。常人不休不眠奔跑24小时,可以跨越三百公里的距离,这是我曾经认为的极限,自己有否打破这个记录,已经无从知晓。但毫无疑问,我,已经燃烧殆尽了。
精神乏倦,四肢无力,糖分和水分,从踏入此地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补给,尽管不知何时起,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和口渴,我也明白,自己大概坚持不下去了。纵使借助药物刺激肾上腺素分泌,也只会缩短猝死所需的时间。
死亡的钟声即将敲响,倒计时已经开始,我并非迈向走廊的尽头,而是走向自己生命的末路。
然而,没有功夫去思考是否应该后悔,从决定继续前进时,我就不曾设想过自己能抵达哪里,只是秉持着一个念头,选择了死亡的反面,为活下去而拼尽全力。
诸如“若是当初怎样就好了”的想法没有意义,人生只有一次,无法重新来过,所有一切选择,后果都由自己承担。
是我一开始选择了独自一人,是我选择了这条没有回头之路的长廊,是我自己决定要涉足黑暗。
所以,就算这样死掉,也没有办法。
意识朦胧之际,我的双腿无法再传来任何信号,失重感也随之而来,一瞬间,早已失明的双眼仿佛看见了过去的幻影,接着思维在此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