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确切地说,是来到这个地方的前一天夜晚。
我不知为何情绪高涨,只因一时兴起,就混着烈酒吞下几枚药片,开着新提的摩托,在公路上一路狂飙。具体原因忘了,大概只是纯粹在犯蠢。
所幸当时是夜晚,公路上放眼望去只有我一人,既不用担心车祸,也无需害怕被谁录下这幅蠢态。
不幸的是当时是夜晚,公路上放眼望去只有我一人,因为汽油耗尽,我不得已在路边停车,手机在这种偏僻地区接收不到信号,我只能推着摩托沿着原路折返。
唉,这就叫自作自受。
我这个人似乎有非常严重的自虐癖,总是喜欢这样给自己没事找事,在旁人看来大概根本莫名其妙。其实就我现在自己来看也是完全理解不能。
开始折返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熬夜对大都市的人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我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再加上酒精药物等诸多要素的影响,车没推多远人就开始犯困了。
正巧当时驶入了一片森林。森林?我在路上经过森林了吗?仔细回想一下,记忆中似乎有许多冲突之处,也许是记错了。
无论如何,那是一个没有路灯,昏暗一片,能闻得到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的地方。这是我记忆中最后的印象。
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处那间充斥着烟味,酒气,还有发霉味的狭小电梯里。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样,我被送往了遥远,未知的地下王国。
不过却没有碰见三月兔和疯帽子,目的地也自然不是十九世纪儿童文学的世界。实际上,对于那时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又遭遇了什么,本人时至今日仍无法理解。
在失去意识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来到此地?一点印象也没有,若要将整件事归为“不小心”,那程度也实在太过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撇开这种敷衍的结论不谈,我那时的确被电梯运送到了某个地方——更正,是“坠落”。
言归正传,说回正题。
就当时的体验来谈,我对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印象:
黑暗。
黑暗的长廊。
就像是拒斥光线一样,那里只有漆黑一片,除此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抑或黑暗便是此处的实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长廊,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结合自己后来的体验,实在很难一口否定这种可能。
电梯口有一张A4纸,记载着不知是谁写下的告诫,大致意思是【必须走到尽头】以及【绝对不能回头】。根据我当时的理解,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尽头方能离开。但现在仔细想想,那张纸的内容其实充满诱导性,倘若在原地不动又会如何?遗憾的是已经无法验证了。
放荡的自己坠落到黑暗中寻求光明,真是充满隐喻意义的构图,越来越觉得像圣经了。不过当时的自己没有想太多,无论是纸上的内容,还是关于这个地方,都没有过深思熟虑。
当时我踏入了黑暗,走上了那条不可以回头的道路,并经过漫长到难以估计的时间,一直不停地向前摸索,最终身心俱疲,饥渴和困倦都抵达了人体所能忍受的极限,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没错,想起来了,那时我倒下了,并没有抵达所谓终点。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应该会想试着回头,另寻出路,又或一开始就不曾离开吧。
仔细想想,或许一开始就有回头路可走,就像许多解密游戏,从开始就设置了一条捷径,只是我自己放弃了那种可能,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这算是自作自受的后续吗?我也真是不到黄泉不死心尔,或许自己坠落到的地方就是奈落(naraka)也说不准。
比起说坠落,不如说堕落,也就是偏离正轨,再无回头的可能,但若说偏离正轨,我的人生早就偏离到不知哪去啦,如今不过是彻底脱轨,二者有区别吗?还是说,自己在此之前尚可回归正轨,还有回头路可走?
归根结底——总而言之。
在那片森林中失去意识后,我跌入这个诡异的地方,就像钻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正走在寻找回家途径的路上。
……
就像刚做完一场漫长的噩梦,再次睁开眼时,眼睛感受到强烈的不适,纵使闭上眼也能感觉到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渗出眼角,仿佛有一柄手电筒透过眼皮将强光打在视网膜上,就这样,一连几分钟我都没法分辨任何事物。
与此同时,自己虽然已经醒来,却全然没有休息过后的轻松感,反倒只觉得疲惫不堪,全身上下没一处想要动弹,四肢源源不断地输送来疲倦的信号,精神也浑浑噩噩,不过还能感受到身体的寒冷。
凭本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时,还没来得及回忆,忽然感觉大脑疼痛欲裂,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几乎要击垮自己,紧随其后的还有强烈的恶心感,有如醉宿般,我捂着腹部狂呕不止,可除了胃液外什么都呕不出来,喉咙被呛得一阵火辣,如此不适感持续许久才有所减弱。
状态很糟糕,稍微清醒后,我作出判断。寒冷,饥饿,干渴,头晕,不适,乏力……这是我目前的状况,关节疼痛,嘴唇干裂,简直就像在山中迷途多日的遇难者,倘若仍然无法得到支援,恐怕就只能在渴死和累死间二选一了。
遇难……对了,我踏入了一条长到不合逻辑的走廊,在无光的情况下不眠不休地走了几日几夜。我模糊的记忆中隐约有这件事的存在,可理智又下意识地怀疑:自己真有做过那种事情么?
另一股记忆浮上脑海:自己坐上摩托,混着烈酒吞下药片,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上狂飙,印象中路上也是一片黑暗,自己说不准是记混了,这种解释比较符合逻辑。但内心深处又本能地驳斥——那件事是发生过的。
暂且不论真相如何,首先,必须取得救援才行。意识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恐怕再来这么几次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必须保持清醒,我这么告诫自己,拖着无力的肢体,努力站起身来。
或许稍显晚了些,还是先来说说自己正身处何处吧。
既不是黑暗有如凝成实质的那条长廊,也并非意识断线前进入的那片森林,我能毫不犹豫否定这两种答案,因为是自己毫无印象的地方。换言之,是未曾踏经的陌生土壤。
时间是正午,地点是城市。更详确一点:看起来像是正午的某个时间点,看起来像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城市的某个地方,一处像是小巷的建筑群缝隙间。
我探身出小巷,宽阔的街道两侧没有行人,马路上看不到汽车驶过,更别提建筑内,无论是店铺还是楼上的窗户后,全都不见一人。明明视野如此开阔,结果却这般冷清,走在街道上,我隐约感到不安。
据说国外的一些市区因为地广人稀,哪怕在休息日,公园也没有多少人来往,那么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吗?我本能地拒绝了偏向合理的推测,就现阶段而言,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合理之处,换言之,这里不可用常理去揣测,必须转换思路。
是大禁闭?可窗帘都没有拉上,一些店铺还有家门的卷帘门还敞开着。全员迁走?但还是没法解释门为何不锁上,而且两侧街道还停着不少车辆,如果要搬走,应该会乘车离去吧。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只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就算再怎么不以常理考虑,我也还是下意识否定这一猜测:因为某种原因,人们来不及迁走财物,来不及反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犹豫再三,我选择进入一户人家探个究竟,顺带维持正在跌落的体温,补充下水分和食物,应该说后者才是主要目的。
推开门,并没有想象中的怪物扑面而来,也并非残忍的凶案现场,和大街上的光景一样,平常,普通,但是——没有人。
鞋柜只摆着一双室内拖鞋,还有把沾着霉味的雨伞,主人应该是单身汉,而且不怎么迎客。经过玄关来到前厅,这里的装修很是精简,墙壁被粉刷成米黄色,木制地板因进水而发胀,空处摆着张深棕色的杉木桌椅,窗边的沙发前架着台旧式电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古色古香的深色书架,上面摆着些样式讲究的英文书籍,我只认出一本圣经,封面和曾在新教教堂见过的差别不大,只是用英文写成。
从这里可以看到厨房,只有很小的一片,后面的房间用来堆放衣物和洗衣机,衣篮里的衣服看上去刚换不久,一旁的架子上叠着几条毛巾,全都一层不染,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晾衣架,一条较薄的被子挂在那里,和煦的日光倾洒在草地上,显出一片绿意盎然的生机。
倘若只看这些,定会觉得在此安居实乃美事一桩吧——
可是,没有人。
明明到处都充斥着生活的气息,却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仿佛平平无奇的日常仍在运转,可作为日常主体的“人”的位置却出现空缺。
链条明明缺失了重要的一环,却仍在若无其事地转动。
一股有别于布景的异样感令我浑身不适。
从卫生间换掉了潮湿的衣服,顺带冲了个澡,从洗衣房拿了两件衣服换上,我感觉身体在逐渐暖和起来,之后再往里走,进入较深处的走廊,可以看见一侧墙上挂着迭戈的《宫中侍女》,是件价格不菲的仿制品,用深色雅致的画框点缀着,为这栋风格简洁的小洋房添了分古典气息。
但同时也让人隐约感到不安:画中的人物,从画师到小公主,再从闯入者到镜中人,全都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仿佛正透过轻薄的画布凝视着我。
当然,就分析结论来看,这不过是画家刻意为之:依逻辑推断,画中人不过是在注视着国王与王后,他们虽未登场于油画的装框中,镜中却照映出其身形。
可如此论断并不能消除那些目光所带来的不安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画中的国王和王后,同样也将目光投向画布之外。
本以为是演员的人,其实在台下观剧,本以为自己是观众,却置身于舞台上。
倒错的身份与关系,混乱的自我和他者,倒也真符合此地给人的感觉:无法以常理推之。
而倘若无法用常理去把握,其本身又是否有某种规律可循?
从冰箱里翻到一大袋冷藏的香肠和午餐肉,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还算新鲜的橘子,二楼的房间里还藏了一袋巧克力和威化饼,足够补充几天的热量了,看来这家的主人并非不吃零食,我感到万分庆幸。
当然搜刮之前已经确认过了,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处地方藏有他人。
打开水龙头痛饮一顿后,我根据当前体力消耗的状况,开始规划食物分配。
威化饼一条差不多100千卡,巧克力的热量则两倍于前者,虽然各找到了五六条,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前往下一处宅邸前,还是省着点吃比较好。
这么想着,我拆开威化饼的包装袋。
连续多日没有进食,本以为咀嚼时自己会产生强烈的食欲,恨不得一口气吃光面前的食物,但实际进食时却并非如此。明明理智上能够理解,这条威化饼的成分,做工全都符合人类的进食欲望,正常来讲,自己也理所当然会分泌大量多巴胺,但自己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肉体和感知间隔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屏障。
不对劲的感觉在递增,而我只是默默进食。
混着水咽下两根威化饼后,我感觉体力有所恢复,思维也逐渐正常运转,不过人体消化和吸收的效率有限,所以大概只是心理作用,这类食物的GI值(升糖指数)并不高。
无论如何,我总算有力气去做别的事了。
首先是装备,自己当今可谓是身处异国他乡(大概?),纵使可以肆无忌惮地闯入空房,但若自身一点准备也没有,实在很难称得上安全。
所幸的是,这栋房屋的物资充沛,从日常所需的衣物,毛巾,牙刷,塑料袋,到巨大的登山背包,烹饪用的平底锅,崭新的菜刀,瓶装烹饪油,以及一套完整的医疗工具......基本一应俱全,我甚至还找到了意料之外的便携电磁炉和露营套装。
如此来看,房子的主人可能是位露营爱好者,我不想对他人的爱好说三道四,但此刻无比感谢他过去的花销。
筛选掉经考虑后认为暂时不需要的工具后,我毫不客气地全部收下,然后整理排列在登山包里,背在背上,明明很是沉重,但自己却很快就适应了,真是奇妙的体验。
从擅自穿上这栋房子的衣服起,我的种种行为恐怕就已经足以构成入室偷窃罪了吧,倘若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于此徘徊,恐怕还得洗劫更多房屋。
我并不会因此产生太多负罪感,为了活下去必须不择手段,而假如被原主人找到,我也不会放弃这些物资,但还是想对他说声谢谢。在外人看来,这大概是很虚伪的心理吧。
但如果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荒漠,或是别的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虽说此处也半斤八两),我恐怕很快就会丧失希望,和以前一样,变得自暴自弃。所以,无论这里的居民集体消失有何种原因,我都很庆幸自己降临于此。
此刻的我并不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废了好一番功夫完成这些事情后,我擦掉额间的汗水,坐在二楼卧室的床铺上,本来只想稍作休息,却忽然心生一股困意,仿佛有道声音在大脑中回想,告诉我:现在是睡觉时间了。
明明几个小时前才刚醒来,窗外也一片晴朗,并且按照我的生物钟,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入眠的时间,这种事情绝不正常——真是如此吗?
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太累了,联系到刚睡醒时的状态,这并非没有可能,不是常有人说,通宵一个晚上,要花一周的时间恢复吗?
咦?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思维的警戒在突如其来的困意下逐渐松懈,我也选择暂时忽略“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就贸然入住”这种选择的合理性,接着想到,应该在入睡之前,也就是在意识尚且清醒时,最后清点一遍物资,以便起床后,或被什么惊醒后直接离开——本来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将登山包拖到床上。
然后一头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