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体育祭了。
整个下午,全校学生都被赶到操场上进行"开幕式彩排"。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塑胶跑道被烤出一股刺鼻的橡胶味,热气从脚底蒸上来,烫得人站不住脚。
"各班按指定位置列队——"
校长的声音通过劣质扩音器传来,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我站在班级队伍的中段,眯着眼看向主席台。校领导们排排坐,人手一瓶矿泉水,头顶还撑着遮阳伞。而我们——
(像一群待烤的咸鱼。)
"现在进行入场式演练!一年级A班准备!"
小野葵站在我前面,粉色双马尾蔫巴巴地耷拉着,校服后背已经湿透了一片。她转过头,有气无力地说:"琉璃……我要融化了……"
"再坚持一下。"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快结束了。"
(才怪。)
(这种形式主义的彩排,至少还要折腾两小时。)
一年级A班迈着稀稀拉拉的步伐走过主席台,口号喊得七零八落。校长皱着眉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教导主任则拿着喇叭大喊:"精气神!注意精气神!"
(……精气神能当饭吃吗?)
藤原千夏不知何时溜到了我旁边,金发扎成高马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彩排结束后有冰淇淋哦~"
"真的?"小野葵瞬间复活。
"骗你干嘛~学生会的学姐偷偷告诉我的。"
(……这种收买人心的手段。)
(倒是很有效。)
夏目树站在队伍末尾,黑发下的脸被晒得泛红。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裤缝,显然也对这种无聊的彩排感到烦躁。
"一年级B班!准备!"
我们班慢吞吞地挪到跑道起点。班长站在队伍最前面,举着班牌的手微微发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热的。
"齐步——走!"
队伍像条垂死的蚯蚓一样蠕动起来。主席台上的校领导们交头接耳,时不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一二一!一二一!"
教导主任的喇叭声刺破耳膜。
走到主席台正前方时,班长突然扯着嗓子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全班:"……"
(???)
(这什么年代的口号啊?!)
队伍瞬间乱成一团。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有人一脸茫然地跟着喊,还有人干脆假装没听见。主席台上的校长脸色铁青。
我站在班级队伍的中段,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热气从鞋底一直蒸到小腿肚。前排的小野葵不停用手扇着风,粉色双马尾蔫巴巴地耷拉在肩上;藤原千夏倒是精神十足,正踮着脚给隔壁班的女生编辫子。
"安静!"班主任落雪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队伍前方。她今天难得穿了运动服,银白色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按照预案,现在模拟突发踩踏事故——"
话音未落,后排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
夏目树直挺挺地倒在了跑道上。
"有人中暑了!"
"医务室!快叫医务室!"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我挤开围观的同学,看见夏目树脸色惨白地躺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黑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干得起了皮。
(这家伙......)
(明明体质这么差还站在太阳底下发呆。)
落雪老师快步走来,蹲下身摸了摸夏目树的额头:"不是中暑。"她突然掀起他的袖口——
密密麻麻的淤青暴露在阳光下。
"这是......"
"训练伤。"医务室的老师不知何时赶到了现场,"最近很多学生都这样,为了体育祭拼命练习。"
我盯着那些淤青,突然想起这几天放学后,总能看到夏目树一个人在操场角落练习交接棒的身影。
(明明跑得那么烂......)
(还这么拼命......)
"演习暂停!"校长拿着扩音器喊道,"各班带回!"
回教室的路上,藤原千夏凑到我耳边:"听说夏目同学每晚都偷偷加练到七点多......"
她的金发蹭得我脸颊发痒,带着淡淡的草莓洗发水味道。
"为什么这么拼命?"
"不知道呢~"藤原歪着头,"不过刚才医务室老师说,他的脚踝也肿得很厉害......"
教室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吹不散闷热的空气。我望着窗外空荡荡的操场,突然想起昨天傍晚看到的场景——
夕阳下,夏目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起跑。他的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但眼神却专注得可怕。每一次摔倒,他都立刻爬起来,连灰尘都顾不上拍。
(简直......)
(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一样。)
放学铃响起时,我鬼使神差地往医务室走去。
推开门,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夏目树正坐在床边,笨拙地往脚踝上贴膏药。看到我进来,他手一抖,膏药"啪"地贴歪了。
"......有事?"
声音比平时还要干涩。
我没说话,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膏药,对准红肿的脚踝用力按了下去——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把手缩回去。
"白痴。"我撕开包装纸,"这样练只会适得其反。"
夏目树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我知道。"
"知道还练?"
"因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不想拖后腿。"
医务室的窗帘被风吹起,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棒球部的训练声,金属球棒击球的脆响在黄昏中格外清晰。
我盯着他缠满绷带的手腕,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家伙......)
(是在和自己较劲啊。)
窗外,夕阳把云层染成了橘红色。体育祭的彩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无数只挥动的手。
医务室的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夏目树坐在床边,脚踝上歪歪扭扭地贴着我刚给他换上的膏药。他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我开口,又顿住,"……算了。"
(该说什么?)
("别太拼命"?)
("受伤了就休息"?)
(这种话,前世的"我"也听不进去吧。)
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藤原千夏探进半个脑袋:"星野同学!老师找你——"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停在我们身上,眼睛亮了起来:"啊!打扰了!"
"砰!"
门又被关上了。
(……这家伙。)
夏目树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慌乱地站起身:"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他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好细。)
(手腕比想象中还要细。)
(明明个子不矮,却瘦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跑一样。)
"坐下。"我松开手,"脚踝还想不想要了?"
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坐回床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医务室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尴尬。)
(太尴尬了。)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照顾"自己"啊?)
我随手从药柜里翻出绷带,扔到他面前:"自己缠。"
夏目树盯着那卷绷带看了几秒,伸手拿起来,动作笨拙地开始往脚踝上绕。
(……果然不会。)
(前世的"我"连创可贴都贴不好。)
我叹了口气,一把抢过绷带:"给我。"
他愣了一下,乖乖把脚伸过来。
(……像只被驯服的猫一样。)
我蹲下身,握住他的脚踝。他的皮肤很凉,脚踝处的红肿却烫得吓人。绷带一圈圈缠上去,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手指紧紧攥住了床单。
(……疼吗?)
(明明训练的时候摔得那么狠,却一声不吭。)
(现在倒是知道紧张了?)
"为什么这么拼命?"我头也不抬地问。
夏目树沉默了一会儿:"……不想拖后腿。"
"就因为这个?"
"……嗯。"
(骗人。)
我系好绷带,抬头看他:"你讨厌跑步吧?"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秘密。
(果然。)
(前世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团体活动。)
(尤其是体育课。)
(明明可以拒绝的……)
(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
夏目树避开我的视线,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觉得,偶尔试试也不错。"
(……什么?)
他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像你这样。"
(……像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务室的门又被推开,这次是小野葵。她手里抱着一堆零食,粉色双马尾因为奔跑而微微凌乱:"琉璃!我买了面包和饮料——"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停在我们身上。
"啊!"
"砰!"
门又关上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
夏目树的耳尖已经红得能滴血,他慌乱地站起身:"我、我真的该回去了……"
"等等。"
我从书包里翻出运动护腕,扔给他:"明天戴上这个。"
他接住护腕,愣了几秒,突然笑了。
(……笑了?)
(这家伙居然会笑?)
不是礼貌性的微笑,也不是尴尬的假笑,而是真真切切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笑容。
"谢谢。"他说,"明天见。"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见。)
(体育祭……)
(会怎么样呢?)
医务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这次是藤原千夏和小野葵一起探进脑袋:"结束了吗?"
"……你们够了。"
窗外,体育祭的彩旗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夏末傍晚特有的燥热,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夏目树站在门口,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攥着我给他的护腕,指节微微发白。
"我送你回去。"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夏目树猛地抬头,黑发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用。"
"少废话。"我抓起书包,"你这样子能自己走回去?"
他的脚踝还肿着,绷带下隐约透出药膏的气味。医务室的老师临走前特意叮嘱,让他至少休息一晚,不要剧烈运动。
(……明明是个笨蛋。)
(还逞强。)
夏目树抿着嘴没说话,耳尖却悄悄红了。他慢吞吞地挪到走廊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像是怕踩碎什么似的。
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比我的矮半个头,轮廓却意外地清晰,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
(……原来从这个角度看,"我"是这样的。)
教学楼已经空了,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声音。拖把划过地板的声响在走廊上回荡,偶尔夹杂着水桶晃动的"哐当"声。
夏目树走得很慢,右脚几乎不敢用力。下楼梯时,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真麻烦。)
我一把拽过他的书包:"给我。"
"……我能拿。"
"闭嘴。"
书包比想象中要轻,里面只装了几本课本和笔记。夏目树的手腕上还贴着膏药,青紫色的淤痕从袖口露出来一小截。
(……练得这么狠。)
(明明跑得那么烂。)
(却还是拼命练习。)
(简直……)
(像在看过去的自己一样。)
校门口的风很大,吹得制服领子啪啪作响。夏目树的头发被风吹乱,有几缕黏在额头上,显得格外狼狈。
"你家住哪边?"
"……不用送了。"
"我问你住哪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西边的路口:"……青叶町。"
(……还挺远。)
(这个状态走回去,脚踝怕是要废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夏目树瞪大眼睛:"……太贵了。"
"我请客。"
"……不行。"
"那你付钱?"
他立刻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护腕。
(……果然。)
(前世的"我"也是这么抠门。)
出租车里冷气开得很足,皮革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夏目树缩在角落,像是要把自己嵌进车门里一样。他的膝盖紧紧并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至于吗?)
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便利店、公园、住宅区……熟悉的街景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夏目树盯着窗外,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
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引擎声盖过。
"……为什么要帮我?"
(……谁知道呢。)
我也看向窗外,行道树的影子在车窗上飞快掠过。
"因为你看上去很蠢。"
夏目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扬:"……谢谢。"
(……笑什么笑。)
(笨蛋。)
出租车在青叶町的一栋老旧公寓前停下。夏目树小心翼翼地挪下车,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会儿:"……要上来喝杯茶吗?"
(……这是什么老套的台词。)
我看了眼时间:"不了。"
"……哦。"
他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猫。
(……啧。)
"明天见。"我转身要走。
"等等!"
夏目树突然喊住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这个……给你。"
纸袋里装着几块手工饼干,形状歪歪扭扭的,有的还烤焦了。
"家政课做的……"他低着头,"虽然不太好看……"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明明脚都肿了……)
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得发腻,还有股淡淡的焦糊味。
(……难吃死了。)
"……谢谢。"
夏目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奖励。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街灯一盏盏亮起。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真是的。)
(这样的"我"……)
(居然有点帅,唉,我在想什么啊?)
"明天别迟到了。"我挥了挥手,"笨蛋。"
夏目树站在原地,直到出租车拐过街角,还能在后视镜里看到他挥手的样子。
(体育祭……)
(会怎么样呢?)
口袋里,饼干的焦香味混着药膏的气息,在夏夜的暖风中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