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物语》第十二集。因为下一集就是完结篇,故事在本集有了重大的发展。
众多登场人物怀着各自的思念展开行动,剧情的动向难以预料,充满了悬疑。
女性阵容感情大爆发,互相擦出火花。
过去一直隐藏在故事人物的俏皮、可爱的风格底下,作品那严肃、深刻、真挚的一面,终于一口气喷发了出来。
紫阳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如字面的意义,咳血燃烧生命所写出来的这本小说,换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辱骂与攻击……
【写这么沉重的剧情是要给谁看啊。】
【作者想表达的东西根本意味不明。】
【配角的故事一点都不重要,告诉我结局会走谁的路线就好。】
【我全套小说都拿去烧掉了。】
【废物轻小说作家得意忘形起来就是这样。】
【看了剧情泄露后觉得内容有够粪,不买了。】
【作者去死吧。】
…………
根本没有实际看过小说的人,拿着条列式的剧情整理加以批评嘲笑的丑恶画面随处可见。
当然,也是有不少读者从第一集就发现故事里隐藏着许多严肃的要素,并且一路支持,也有读者喜欢登场人物那带有不完美的缺陷的人性刻画,也有读者对第十二集的内容表示赞赏。
【剧情发展出人意料而且很有意思。】
【希望所有登场人物都能得到幸福。】
像这样怀抱着正面且带有善意的感想的读者也是存在的。
可是这些人的声音全都被压倒性的负面批评声浪给淹没了。
“还真教人丧气哪……尤其是那个‘去死吧’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打击很大……”
那一天,紫阳花向前来探病的枯木第一次说出了泄气话。
“小说家真的是种活受罪的职业哪……为了刻画世界和人性,必须具备比常人敏感好几倍,甚至会因为不值一哂的一句话就受伤的纤细感性。与此同时,却又不能没有钢铁般的大条神经,好让自己可以面不改色地承受一般人听了早就精神崩溃的恶意攻击,还有不配称作是批判的谩骂叫嚣。”
“……又要敏感又要神经大条……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枯木揪起一张快哭出来的脸,向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让人看了于心不忍的紫阳花露出苦笑。
紫阳花盯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一样有气无力地吐露心声。
“我愈是满怀诚意去面对故事、社会、世界、人群,和他们的关系就愈是疏离。愈是大声疾呼,想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萌猪,得到的回应却是‘轻小说这种东西,只要能让读者看了像猪一样萌到噗噗叫就好啦’这种冷嘲热讽……他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我已经搞不懂了。”
紫阳花从那天晚上陷入昏迷,整整两个礼拜都没有恢复意识。
十二月。
第十二届的颁奖派对受到评审进度落后的影响,比往年都还要延后举办,理所当然地紫阳花并未能出席。
“辛苦了,秀逗魔导士老师。”
花札前来向顶替紫阳花的位置担任临时评审员的枯木打招呼。
花札和去年还有前年一样……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是高三。第一次见面时样子还很生涩的她,现在已经有独当一面的作家风范了。
“那个,请问紫阳花老师还好吗?”
紫阳花的病情在整个编辑部里只有总编辑和副总编辑两个人知道,作家里面知情的,只有包括枯木在内少数有私交的人。
“嗯~她身体好像有点不舒服啦……”
枯木避重就轻地给了个暧昧的答复。
紫阳花是在去年颁奖派对的时候被医生宣告只剩一年寿命的。
现在早就过了医生宣告的大限。
目前的紫阳花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经陷入了随时有可能咽气的状态。
对此一无所知的花札一派轻松地说道:
“《妹妹物语》第十三集什么时候会出啊?第十二集超精彩的,好期待下一集。”
过去一直以稳定的步调出版的《妹妹物语》只剩完结篇第十三集还没问世,已经超过十个月没有消息了。
“紫阳花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下次你碰见紫阳花老师,一定要帮我带话给她喔!”
花札笑容满面地向强作镇定的枯木如此说道。
派对隔天,枯木跑去探病。
紫阳花刚好恢复意识,枯木进入病房后,她躺在床上侧过脑袋向着枯木淡淡一笑。
她好像连说话都有困难,所以枯木单方面地向她分享事情。
关于自己的近况、有趣的书、昨天的颁奖典礼……
“果然我不适合当什么评审员……这一届的新人看到我都露出一副‘这大叔是谁啊’的表情……”
紫阳花默默无声地笑了。
“对了,花札要我带话给你,她说第十二集超精彩的,很期待下一集……当然了,想看的人还有我。”
“……是吗?那就让你们瞧瞧吧。”
紫阳花如此说道,无力地伸出手指指向病房的抽屉。
“抽屉?”
紫阳花轻轻点头。
枯木打开紫阳花指的那个抽屉后,里面有一台笔记型电脑和USB随身碟。
“USB随身碟里面有第十三集的原稿……还有之前就和你说过的……新小说……”
“咦……!?”
“我还没给责编看过,本来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出版的……不过,只要有一个读者还想看,那就不能不出了……”
“紫阳花……你……”
紫阳花向哑然失色的枯木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我果然喜欢看枯木露出吃惊表情的样子,真希望可以一直再看下去呐。”
责编三花的彻从枯木手中拿到存有《妹妹物语》第十三集原稿的USB随身碟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展开了改稿的作业。枯木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
看过改稿前的第十三集原稿后,枯木感到战栗。
和高潮迭起的第十二集相比,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作者以清淡的笔调,朝着“毕业”这个终点静静地编织出故事。
虽然某些桥段也有安排比较热闹的插曲,可是只停在最低必要的描写程度,整部小说带着一股寂寥的氛围。
一开始,枯木以为这是因为紫阳花已经没有体力写长文了。
不过他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紫阳花使用的文体十分简洁,可是整篇文章却有条不紊,精雕细琢。
如果读者真挚地看待至今编织出的十二集故事,所有登场人物都如同活生生的人一般,在心中凝聚出明确的形象,就能从简短的描写中感受到浓烈数倍的故事内容。这份文章就是如此。
“紫阳花……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是想要相信读者、想要相信人群吗?
几乎完全仰赖读者的感性,风格看似清冷得可怕的完结篇。
即使如此,还是应该要让读者看到。
希望读者可以看到。
他们一定要看到。
她那对读者近乎愚直的诚挚思念——正是所谓的“爱”。
即使灵魂被无数的恶意攻击得千疮百孔,好几次差点沉入绝望的深渊,她还是没办法不去爱她的读者。
这本小说不只是素色紫阳花的遗作,同时也是她的遗言。
——我一定会让你热爱的读者和爱你的读者都看到这本小说的。
身体几乎动不了的紫阳花只能用声音传达修正内容,三花或枯木再当场反映。
三花和枯木轮流在医院过夜,只要紫阳花一恢复意识就会立刻赶到病房,把握她再次陷入昏迷之前的短暂时间进行改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一个星期的时间。
等所有作业大功告成后,紫阳花像是睡着一样带着安详的表情失去意识,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三天后就断气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时四十七分。
享年三十一岁。
比谁都还热爱人群的小说家•素色紫阳花的物语就此落幕。
世界以痛相吻,她报之以歌……
紫阳花的葬礼只有亲人和极少数的朋友与关系者参加,举办得非常低调。
以朋友身分前来送紫阳花最后一程的,除了枯木和小鸟游以外,只有少少几个人。
看到在白色花朵的簇拥下长眠的紫阳花,小鸟游忍不住发出声音嚎啕大哭。看到一个小孩子在哭哭啼啼的模样,其他送葬的来宾也跟着哭了出来。
——紫阳花
枯木站在小鸟游身旁,一边垂眼看着紫阳花的遗容,一边在心中自言自语。
以前你说过,成功的作家必须过得幸福才行。
必须一直让后进看到自己过得幸福的模样才行。
既然如此,小说卖得马马虎虎,而且也不是什么天才的我,将要展现出和成功者截然不同的姿态给后进瞧瞧。
即使没有才能。
即使不受时代青睐。
即使当不了什么主人翁。
我也要保持健康的身心,悠悠哉哉地在这业界混一口饭吃。
即使写不出能风靡一世的热门大作。
即使写不出能创造全新潮流的革命性作品。
即使写不出能改变某人人生的椎心杰作。
我也要厚颜无耻地跟随流行,写出一部又一部可以拿来打发时间、还算有点乐趣的平凡作品,过着虽然不会太满意、可是也没有什么不足的平凡作家生活。
我会把你和其他天才绝对模仿不来的——“没钱也没才能的平凡大叔,过着马马虎虎的幸福人生的姿态”一直展现给后辈们看的。
这个世界不是什么只有极少数的天选之人才能得到幸福的残酷地狱,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社会——所以你们不需要迷惘害怕,不需要害怕受伤好好活下去——这件事就由我来证明吧。
所以,现在……
“……你就好好休息吧,紫阳花…………真的……真的……辛苦你了……!”
以颤抖的声音告别后,枯木的眼眶滚下了偌大的泪珠。
就这样,枯木柊踏上了看似没有尽头,不知何时才会有结束的一天,以自己的人生做为赌注的战场。
时间回到现在。
“差不多快三年了吗……”
“……是啊。”
枯木和小鸟游在酒吧喝着酒,缅怀过去的友人。
距离紫阳花去世差不多快三年了。
枯木还勉强留在业界苟延残喘,坚守着他的信条;小鸟游在税务师的圈子表现依然活跃,认识了愈来愈多的作家;三花的彻在紫阳花去世后,便选择了辞职;良秀成为了花札的新编辑,两人持续在业界摸爬滚打;紫阳花留下的最后一本小说《暖色调的蓝》如今也成功电影化。
“欸——枯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号你有空吗?”
小鸟游主动邀约后,枯木板起严肃的表情,以诚恳的语气道歉了。
“小鸟游,对不起。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可是我不认为我的老二有办法对你感兴趣……真的很抱歉。”
“你再开那种无聊的玩笑,信不信我把你的祠堂给拆了。”
小鸟游横眉怒目,狠狠踹了枯木的小腿一脚。
“好痛!”
枯木尖声惨叫,小鸟游叹了口气。
“像你这种阳痿大叔我才敬谢不敏好吗……不要闹了,要不要一起去帮紫阳花扫墓?”
“说得也是……我们一起去吧。”
枯木点头答应。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紫阳花的忌日。
枯木和小鸟游每年这一天都会去祭拜,可是从来不会事先跟对方约好,向来都是各去各的。难得这次像这样子重逢了,两个人结伴去祭拜也未尝不可。
之后,两人的话题还是持续围绕着紫阳花打转。
两人时而笑着,时而怀着让人忍不住想哭的哀伤与痛楚,滔滔不绝地聊着当年的回忆。
想必他们俩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深爱故事,也深爱读者和人群,和世界对抗到生命燃烧殆尽那一刻为止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