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呼啸,被切开的空气发出飕飕的嘶声,却怎么都追不上那两串一遍又一遍漫过跑道的细碎湍流,直至不知道第多少次迈过黄线之后,倏然收束的细密声浪才没有再短暂的沉寂后再次炸开。
发梢垂落的汗珠悬在睫毛上摇晃,小麦色的肌肤在聚光灯下蒸腾起若有似乎的热力,双手叉腰的高桥深吸一口气。
“呼...没想到学长居然这么厉害啊。”
吐出的白雾在白光中缓缓晕开,与你信步于跑道之上、正抬手扇风的高桥脸看上去有些红扑扑的,她扭过头来,看着头顶往上冒着白烟的你,嘴角高高扬起的少女笑得相当开心。
“原本还以为几个来回学长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跑得不相上下,还是装备和热身随随便便的情况下...学长这种天赋,要是现在转体育的话也完全来得及!”
从操场角落的自动售货机取出一瓶运动饮料,你有些受宠若惊地哦了一声。
“那可真是过奖了。”
“我可是很认真的哦?”
似乎是看出了你的敷衍,少女有些不满地努起了嘴。
“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就达到这种程度,学长肯定也喜欢跑步吧?”
“喜欢。”
你喝了口运动饮料,酸中带甜的口感让你不禁眯了眯眼:“嗯...不过不止是跑步吧。”
“应该说,无外乎什么运动,我只要动起来就好。”
“嘿诶...”
走回看台旁,少女从书包里拿起运动饮料往嘴里灌了一口,歪着脑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喜欢风,或许起初只有苦闷,但当我动起来之后,当风开始吹过我之后,当我变成风之后,我喜欢那种感觉。”
说罢,看着像是认同般点起头的高桥,你抬起手,冲她做了个干杯的动作:“高桥应该能理解吧?毕竟高桥也喜欢这种感觉不是吗?”
“哼哼~这个问题最开始应该是我先问学长的吧?学长这不是很懂嘛~”
碰杯之后,齐齐发出一声长叹,站在看台旁的两人就这么吹着初春的晚风。
“所以...”
“所以,高桥不打算继续跑下去了吗?”
“...嗯嗯,今天的话,应该差不多了,跟学长一起跑,意外地开心呢。”
“好歹咱也算帮过高桥,总不至于现在事情没办成就翻脸不认人,用这种话搪塞我吧?”
少女突然安静了下来。
“时间啊、记忆啊、生活啊,这些东西都相当不讲道理呢。”
“毫无停顿地向前,毫不留情地曾经特别的那一天那个瞬间远远地甩在身后,所以,站在这里,踮着脚尖,望着那一瞬间,就好吗?”
被汗水浸湿的刘海黏在额角,高桥的笑容像一张快要剥落的糖纸:“学长...总是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辛辣起来啊。”
“高桥知道人为什么喜欢到神社许愿吗?”你扭过头,直直地盯着高桥:“因为对着神明哭诉失败时,可以说[是命运没选中我啊]。”
“...可是,学长。”
少女的表情像是融化了一样,操场的聚光灯在不知不觉间熄了大半,但你仍看得清少女通红的眼眶:“那我能怎么办啊?”
“我努力过了啊!去神社祈福的是我,拜托学长的也是我,甚至今天还特地请假跑到教室...可正树牵了别人的手啊!”
看着无声抽泣着的少女,你不解地问道:“县大会的短跑冠军也是用这种心态去比赛的吗?”
“看见终点线就提前减速,发现对手领先就自暴自弃——”
"那我能怎么办!"
你第一次从少女口中听到这样的尖叫:“正树现在很幸福啊!学长也看见了啊!擅自闯进别人圆满的日常什么的...”
“...会被讨厌的啊。”高桥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那么难看的样子,绝对会被正树讨厌的啊。”
“学长...好累啊。”滑坐在地的少女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哭着笑着:“...有点跑不动了啊。”
“...那就去背吧。”
“去把那些瞬间的颜色全部背下来,直到把他们全部忘记之前,一遍遍地去品味吧。”
“但是别哭。”
“因为你只是别人人生脚注里的'某个朋友'而已。”
夜风卷走了最后一声的抽泣,僵了一瞬的少女抬起头来,胡乱抹着眼泪,笑得相当难看:“现在这样的学长...真是过分啊。”
“如果蜜糖对现在的高桥有用的话,我会用的。”
“学长...真是差劲啊...”
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像只刚刚学步的小鹿。
"…我能赢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的高桥连被讨厌的资格都没有。"
...
“嗯?”
走出校门,正琢磨着要不要顺路去买点东西的你还没迈上便利店的台阶,耳边响起的轻咦就让你微微一愣。
驻足回望,不远处的友人用比平时稍微快了一点的脚步追了上来,缓缓松了口气后,叶抬眼看向你的目光带着些好奇:“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嗯...”有些沉闷地擤出一口气后,你指了指身后的学校:“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回学校解决一些事情吧。”
“哦——”看着你那颇有些纠结的表情,友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悠悠拖长着声调:“好久没有见过老友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了呢。”
语毕,压低声音的叶冲你挤了挤眼:“不会又是那个漂亮女孩子吧?”
“喂。”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
看着你那一下子就瘪了下来的表情,轻笑着摆了摆手后,叶的脸上露出些许忆色:“看来还真是啊...她的话,是高桥羽同学吧?”
“虽然不认识,但确实是很有名气的田径部王牌...”
说着,轻轻敲了敲脑袋的友人换上了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可是她的性格应该还不错吧?记忆里谈论起她的话,感觉用的都是开朗、元气、好相处之类的词才对。”
自动感应的电动玻璃门就发出静谧的嗡声,朝着两边缓缓打开。
走进便利店的你从收银台前的货架上拿下一盒薄荷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确实是个能够给人一种“会不会有些开朗过头了呢?”的感觉的孩子。”
将从冰柜里抽出的柠檬茶放在柜台上,伸手拿出钱包、点起钞票的叶追问起来:“所以,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吗?”
“不,完全不是。”
看着抢先一步付了款,又挥了挥手示意你把钱收起的友人,恭敬不如从命的你将刚刚掏出的硬币揣回了口袋。
走出便利店后,你磕了两粒糖出来,然后将手伸到友人面前。
在把剩下的一颗糖抛进嘴里、直到清凉的感觉在口中弥散开来后。
一改刚才那副平静的表情,你有些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
“是个会在只差临门一脚的最后关头退缩的笨蛋。”
将手中饮料的瓶盖拧开又盖上,叶含着糖,轻声嘀咕起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好尖锐的评价哦。”
“起初我也觉得那孩子只是个普通的青春期笨蛋。”
双手环在胸前,你回忆着和高桥交谈时的细节,语调有些轻飘飘的:“明明看上去一副开心果的样子,但实际上在人际关系交往上迟钝的不行,直到某一天察觉到有哪里不对,才慌慌张张地闷头往前冲...大概是这样的形象吧。”
“所以,在中午当我问到上照宫的新年告示,高桥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大堆、却又没有正面回答我时,我也以为她只是紧张过了头,脑子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
“但是不对。”
像是被惊到了一样,忽然变重的咬字让叶手上动作一顿。
“在看到悠野和那位七海凛在一起时,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用那种,好像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出[不过,看上去的话,正树和那个人确实很般配呢。]那样的话?”
你低着头,语气中透着复杂和不解。
“对于[我们]来说,在每一个日夜之中不停翻涌的悸动、想要回应这份悸动的思念、想要看到自己的爱慕开花结果,这些情感...”
“其他人当然可以用一大堆的定语、用一大堆的哲学词汇去规范、去定义、去对这种[幼稚]嗤之以鼻。”
“什么自我投射式的恋爱镜像、未完成性的美学价值、还有什么存在主义式的意义赋予机制...”
“但,有时候,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
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跟着你的脚步默默走着的叶微微撇过头去。
“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去找了神道的朋友确认了一些事情。”
少女用仿佛气音般的低语轻声问道:“...什么?”
“我原本以为她在撒谎,她根本没有去参加上照宫的初诣,只是将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拼拼凑凑...”
“...但是她去了?”
“嗯,她去了,而且我知道她肯定知道,她所祈求的那种神事是无法实现的。”
“那...”
“我大抵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你咯吱咯吱地嚼起了糖。
“她在害怕。”
“如果没有抽中,万事大吉,她可以跟自己说——[哈哈...毕竟这种运气上的事情也没办法嘛];如果真的抽中了特等的直祈神事,也可以用什么[真是可惜呢,要是当时坚持一下,强行拉着正树出来的话...]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她害怕面对当真正站在那个目标前时的手足无措,觉得这样就好;所以她选择将'或许'这个词打磨得比玻璃更剔透,她只需要给自己一个可以狡辩的借口就好,告诉自己,我已经努力过了啊。”
“...但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少女声音喃喃:“...如果失败的话,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但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去做,那么等到午夜梦回、追悔莫及的时候,是连哭的资格都没有的啊。”
突然变得有些惆怅的声音落入耳中,少女感觉胸口一阵阵地发紧。
[讨厌...]
哗啦啦啦,你又磕出两粒薄荷糖扔进嘴里,在沉默了一会后:
“所以我会回来找那孩子。”
“有人像狗,有人像猫,有人伤心的时候需要人陪,有人失落的时候想要独处,而有人应该要有人帮忙拉一把。”
“既然那孩子选择邀请让我来见证她的人生,那不管结局怎么样,至少,我希望我能看到她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