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作者:屿船井 更新时间:2025/3/31 23:12:55 字数:2498

我望见她着了一件条格衬衫,一张百褶裙挂在腰间,脚上是一双褐色的旧马丁靴。那时,我正打算从桥上坠下去,她立在远边不动,与我对视。

她走过来,步子不紧不慢。我望见她用一轮暗红,盯住我的脸。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死。”

她伸出头,看向沉江的翻滚怒涛。

“你要坠下去吗?”

“嗯。”

“你会游泳吗?”

“不太会。”

“你要是浮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

我也看向那怒涛。它翻涌,又覆去。再之翻涌,如此反复。

她缩回脖子,双手在口袋里静静躺着。

“要不要跟我走走?”

“去哪里?”

“找个好点的高楼,那样你就能去死了。”

“你是谁?”

“吸血鬼。”

她耸耸肩,嘴角扬起一丝未明的笑意。

“反正你是要死,让我方便一下也没差吧?”

“嗯。”

她转过身,向桥的另一端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随后跟上她的背影。我们离开了沉江上的桥。

——

我们走在摩天的大厦间,我们走在尘埃翻滚的沥青上。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往哪里,也不知道我的终点是在何方。

她脚下响起沉厚的声音,在人往的街道上尤显突兀。

“你叫什么名字?”

“程默林。”

“不太好听的名字。”

我随她走了一会,问起她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她回过头来,双脚依旧没有停下走。

“吸血鬼什么的,你都可以叫。”

我顿了顿,视线落在浅灰色的地面。

“那就叫你石桥。”

“为什么?”

“你是在江上的石桥叫住我的。”

“……不太好听的名字。”

我们走在粗噪的行人中,我们走在沉默的铁林里。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几落闲语洒进座城市的角落,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

——

她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一栋房楼。它只有两层高,旁边还有一辆白色的车。

“这栋怎么样?”

我抬起头来,视线朝她指着的方向走去。

“它太矮了,身体会落在车上。摔不死的。”

于是我们走起来,朝路的远边走去。

许久后,她停住脚步,仰起头向顶方的大厦看去。它直入云峰,身上长着许多突起的窗户。

“这栋呢?”

我抬起头来,耀阳刺入我的双眼。

“它太高了,旁边还有很多窗户。身体落在上面会碎成两半,血会洒下来。”

于是我们走起来。我们逆着人群,我们穿梭在奔泻的铁流。她走着,脚步在一家摊贩前停下,望住琳琅的价目表。

“你要吃什么吗?”

“我不饿。你饿了吗?”

她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布包。

“我可是吸血鬼,我不会饿的。我只是想吃了。”

付了钱,接过包装袋,她手上握着一支冰激凌。上面落了两只冰球,一只是白色,一只是略小的粉色。它们紧趴在一起,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舔了一口,像是仔细品味这冰凉的味道。随后,她将冰激凌伸在我面前。

“你要吃吗?”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那粉色的冰球。它圆润得完美,顶上有一道被舔过的痕迹。

许久,我的嘴靠上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冰凉的触感在我的舌尖泛延,丝缕甜味润入口腔深处,要让我记住这一瞬的味道。

“甜吗?”

“嗯。”

她握着冰激凌,又迈开了步子。

我跟着走着,走着。

——

我们走到一片墓地。她望向石栏后方的远边,我望向石栏间隙洒下的夕阳。这片墓地古老而荒凉,藤曼缠遍座座十字架,要禁锢住底下的死灵,让他们再也得不到解脱。

“你看,”她伸出手,指向下方的写字楼。“那里有可以上去的楼梯。”

我顺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栋写字楼不高不矮,边缘底下空荡,仿佛一落被整齐切割的悬崖。

那就是我要去死的地方了。我想着,长舒起一口气来。她回过头来,我望住她的脸,不禁扬起些许笑意。

“走吧。”

我们一同走下小坡,离开这片墓地,向能看见的终点前进。

当我们走到写字楼的脚下,夕阳已经消失不见。月亮高悬在空中,洒下太阳的余晖。

她登上锈铁作的楼梯,我跟着踏了上去。楼梯摇摇晃晃,发出些刺耳的噪声。但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我们在腐烂的铁中上升、旋转,一点一点向顶楼爬去。

直到我们立在顶楼,向四周望去。无垠的空旷没有边缘,像是一面光滑的舞台。

她向边缘走去,我也跟了过去。我们一同俯视着低矮的房楼,俯视着穿梭在房楼间的行人。

“这是你要去死的地方吗?”

“是的,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一条明光从底下迅速升起,跃向遥不可及的夜空,绽放出一朵银白。可那并不是结束,紧接着的是更多、更多的明光升起。它们要划破这偏沉默的天空,要在上面镌刻下绚烂的花火。

“你的终点要到了。”

“是的。”

“接下来轮到我了。”

她露出一抹笑容。随后,她向我靠来,双臂向我的后颈环绕着。

“你的名字是什么?”

“石桥。这不是你为我取的名字吗?”

“这不是你的真名。”

她没有说话,侧过头向我的脖颈拥来。两只利齿刺出,深深扎入我的血肉。我听见殷红的血流动:流动得温柔,流动得静谧,如同我们平静的心跳。

这一瞬,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道。

但我没有听清她的话语。她已经吸完了血,站回了她原本该待的位置。

她看向夜空,我也回头望向夜空。我们一同观望着它的色彩,比底下流动的霓虹还要璀璨。

“真美啊。”

“嗯。”

我合上双眼,享受呼啸的风向我的脸颊拂来。我感觉到千万只手要抓住我的臂膀,撕扯我的身躯,但我不为所动。直到它们越发用力、粗暴,将我整个向后扯去,我才慢慢明白:我的终点不在这里,我又要被关回去了,我逃不出这可怖的囚笼。

“再会了,默林。”

花火的声音愈来愈大,逐渐清晰、刺耳起来。我睁开眼,身子已经被扯回了后方,她在我的视线里遥不可及。我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却像是噎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没有回头,依旧抬头望向天空。于是我也跟着她望向天空:那沉默的黑,此刻被染上了最大的色彩——它们在空中拼了命地绽放,明亮得过分。

——

我坐在黑色的铁皮车里,随着它驶向望不见终点的远边。

“我要被带去哪里?”

“重生的地方。”

重生啊,那我大概已经死了。

我闭上眼,听见车轮碾过旧日的影子。风擦过树梢,时间在窗外一闪而过。我知道,那远边不是终点。

直到铁皮车停下,我被带下车来。车的前方是一栋高楼,上面刻着几个清晰的大字。

我抬起目光,顺着它们一个一个读起来。

“兰盖斯精神病院。”

我忽地摸向脖颈,她咬过的地方。

那一面光滑得可怕,没有丝缕痕迹。

——

“你的名字是什么?”

“石桥。这不是你为我取的名字吗?”

“这不是你的真名。”

她没有说话,侧过头向我的脖颈拥来。两只利齿刺出,深深扎入我的血肉。我听见殷红的血流动,流动得温柔,流动得静谧,如同我们平静的心跳。

这一瞬,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道: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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