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院里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听过六耳这个名字。为我补药的护士随意向窗外的院子里一瞥,用几乎是自语的声音嘟囔:
“又是六耳在院子里。”
我转过头去,一个男人立在院里的杏树旁,傍着它的粗树干。他总是这样,也不是每次都要傍住那树干——我早就看过他立在院子里,布些褶皱的脸皮毫无规则地扭在一起,头颅、脊梁、膝盖都要向另一边折去般。着实是每个人见过都会觉得可怖的人。
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作六耳。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向我说过:六耳是一只东方的猴子。猴子?他分明不是猴子。即使他怪异的身形也算不上常人,他也不该是猴子。
那天起我时常向别人问,他为什么叫作六耳?便指向院子里的人。有些年轻的护士说,是那些病人总这么叫他,也跟着学了起来。有些年纪的病人说,他是因为疯了进来的。当时,他惊叫着向医生吼起来:“我听到啦,我全都听到啦”,可问他听到什么,他也不说。他只是指向自己的耳朵——不是耳朵的地方,他指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那也不该被叫作六耳,分明该是“四耳”才对。我要继续问去,老病人也不知道。他早就叫作六耳了。
或许是他能听得很多东西,才被叫作六耳。我向六耳望去,他依旧傍起树来,连拳头都蜷缩在一起。唯独他的眼睛——一双白净的眼瞪得溜圆,几乎要迸出眼眶,滚落在草地上。我忽地明白:他是怕,却怕不惯,才要作出这种可怖的动作,连他自己都要为自己发起颤来。可院里四空,唯有那棵杏树深深扎在土地,他傍在杏树旁,仿佛那就是他的避风港、他的故乡。
——
一天,我向护士问起来:“我能去院子里看看吗?”
“去和六耳说话?”
“嗯。”
可能只是我看腻了六耳傍在树旁,才想要去院子里。护士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拦着我。她带我去往通向院里的门栏,没管了我。
我走向六耳,他依旧蜷着身子傍在树旁。我想要去拍他的后肩,却被他吓了一跳——六耳冷不丁地扭过头来,我才细细看向他的眼睛:竟白圆得不像是人,却也说不上非人,他的瞳孔里闪烁着白亮的反光。他一动不动,盯住我好久,连我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六耳吗?”
“我是六耳。”
字句像泞在土里,从他蠕动的嘴唇中落出来。可他分明生着一双人的眼睛,言语却肮脏得赤裸,甚至有些让我厌恶至可恨。
“是他们叫作你六耳。你本是有自己的名字。”
“可你也叫作我六耳。”
他紧闭住嘴。我以为他又要向那树更加深沉地蜷去,六耳又开起口来。
“你不该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该在这里?我也是病人。”
“这里关的是灵魂破掉的病人。”
“我是得了病关在这里。”
“你早就没有灵魂可破了,”他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你的里面空荡荡。”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你不也是疯了。”
“我听不见风的声音。”
“什么?”
“风要是穿过灵魂破出来的窟窿,该有声音的。可你的身体空荡荡,”
——疯子。我想要破口骂道,又悔起自己非要来到这院子里。我早就知道六耳是个疯子,却蠢得要向他说起话来。说到底,我本就与他们不一样,连常理都尽失了——空有一嘴胡话。
我转过身,没理了他。
——
护士收下药瓶,向我说道:
“最后一瓶已经没有了。你可以出院了,程。”
是啊,今天就是我出院的日子。我早就没了病,也不该留在这里。
我坐起身来,瞥向院里,那棵杏树旁空荡荡。似乎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我隐隐想起上个月来,病院有些喧闹——跨在走廊的脚步沉重而急促,身边的病床时不时窃窃私语着,确实是有这样的日子。可之后病院又陷入它宛如墓地般的寂静:它本就该是这样。
或许是六耳已经死了。
“护士。六耳本来叫什么名字?”
“他……”护士也向院里望去,歪起脑袋来。“……他好像本来就叫作六耳。”
风向杏树呼啸而去,将它发黄的叶子摘落,一片一片落在土地上。大概确实能听见吧,风的声音。它是那样粗暴地在枝叶间穿梭,似是不知疲惫,一缕一缕划在枯褐的枝干上。
我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