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羽球撞击球拍的声音参差不齐的回荡在体育馆。
漫无目的的环顾四周，视线逐渐从一组组对练的学生身上收回，重新聚焦在我面前落地的羽球上。
试图用球拍将地上的球捞起，但搅和几次后球反倒离我愈远。耍帅的尝试很酷的失败了，代价是我走了比原先更远几步的路，才弯腰捡起羽球。
果然有些事不是光凭感觉或自信就能做到的。
我深刻的认识到这点，叹了口气，重新向上掷出羽球，继续一个人的颠球。
孤身一人是不可避免的。在任何一个环境里，总是会有大大小小的集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际关系，数不清的关系缠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张张独特的网。大家在网里生活，在网里交际，不断的进入别人的网，然后充实自己的网。
大概是出于“处理关系很麻烦”这种懒惰又不负责任的想法，我很自然的成了各种网外一个独立的节点，很显然同为独立节点的也不仅我一个。
往右边瞥去，有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卷发男生。摩挲着手上的球拍，安静的看着有老师在的练习场地。
往左边瞥去，三位同窗隔坐在一排座椅上，各自浏览着手机。
要不我也去捧会手机好了……唔！差点又没接住下落的羽球，做一件事的时候还是得专心做才对。话虽如此，但重复又机械的动作总是会从我的大脑中开出一道缝，我的思绪便会很没骨气的透过屏障肆意飞舞。
我瞥。
右边那个男生是不是在看我？好像刚跟他对上眼了。啊，他走过来了。
“那个，我看你好像也是一个人，要不我们打会球？”
真是有勇气的举动。明明周围还有几位独自发呆或者捧手机的男生，却偏偏找上我这个异性。是因为就我在颠球么？还是单纯是搭讪？……我好像有点自恋。
“啊，好啊。不过我没打过球，今天是第一次。”
我撒谎了，其实开始打羽球已经有快一年了。不是很想告诉其他人太多的事，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总得留点余地的嘛——我是这么想的。
“没事的，我打的也不是很好，也就去年上过这位老师的课。”
去年？那该是叫学长？
“如果有什么力所能及的问题我也可以教你。”
有魄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打会球吧。揣着这种想法，我接受了他的提议，稍微花了点功夫终于才找到一块空闲的场地。
“那我先发球吧。”
无所谓的点点头，我摆好架势，咻得一声，羽球触拍而起，在略显空旷的场地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望着羽球，我稍稍有些出神，此时此刻，弧线的两端正链接着他和我。
有些过于高估自己的体力了，几个来回我便开始喘气。但他似乎并没有休息的意思，于是我硬撑着打下去直到老师开始让我们集合。
哎呀哎呀，小臂好酸，回家得躺好几天了。长长的松一口气，我晃着步子走向队伍，浑身微微沁出的薄汗让我意识到，冬天确实是结束了，尽管气温还是那么低迷。
“你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打球。”
当然啦，那话是骗你的嘛。我心底嘻嘻地笑着，身体上只是微微耸肩，装成很累的样子，不置可否。
其实倒不用装，因为我确实很累。
总觉得供给成长所需要的养分来自于我的体内，每次年龄的增长好像都会消磨掉仅剩不多的灵魂。我愈来认识到我好像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以前的热情，或许人的成长就是这么一回事。长大，砍掉那些奇奇怪怪的侧枝，只剩下平直空洞的主干，然后自然的加入社会的森林。
话说以前的我会打羽球吗？一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到过去。小学的我和中学的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像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去回忆，但回忆就像是一条封冻的河，融化的记忆化作涓流，顺势而下不留一点痕迹，封冻的部分模糊又不可注视，黏糊糊的盘踞在大脑中却始终窥不见细容。
未来是未知的，过去是模糊的。我活在黑白的现在，不知道该向何处踏足。于是便选择席地而坐，让生死本能去支配自己。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支配折磨着我，背上的羽球包好像有千钧重。麻木的向体育馆外走去，半路上又和那个男生对上双眼。
我们没有交换名字，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分别之时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在一起打了几十分钟的球。我突然觉得这种不用顾虑他人感受的关系很棒，因为是陌生人，所以行事没有任何的顾忌。
我们的眼神相触，随后很自然分开了。没有其他的后续，我踏出体育馆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凉嗖嗖初春的风，淅淅沥沥下着连绵的小雨。灰扑扑的世界笼罩在一层雨水编织的薄膜下，更显几分寂寥。我抬头看着阴沉的天，撑起伞……不对，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再次抬头看向天空，那东西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太显眼了，不仅是因为一个在雨中张开双臂飞翔的女孩太超乎常理，更是因为她浑身上下，有着这座城市失去很久的东西。
那个词叫啥来着？……我努力思索很久，早知道上课的时候多认真听听就好了……啊，想起来了！色彩，这个女孩有着区别于这个黑白灰世界之外的色彩！
就像白纸上的墨点那般突出。
“喔~喔~诶？”
我感到有股视线在注视我，低头看去，有一位小姐呆呆的撑着伞抬头看着天。
于是我改变飞行的方向，原地转了几个圈盘旋着落在地上。
“锵锵！平稳落地！”
我高兴的向上举起双手，作为安稳结束的庆祝。转过身，那位小姐果然直直的在盯着我。
“喔喔这位小姐你好！”
“……你好。”
“你能看见我呢！”
“……哈？”
“这座城市的大家都看不见这样的我。”
我看见眼前的小姐偷偷观察周围经过的人，应该是在验证我说的话。
“小姐，我是不会骗人的喔。”
小姐皱着眉头垂眼看着我，她的下嘴唇被自己咬的有点变形。唔，说起来这位小姐还真是挺好看的呢。几分钟后像是放弃了思考，她摇摇头，伸手将我拉到伞下。
“我不怕下雨啦，淋不湿我的。”
我伸出干燥的双手，向小姐炫耀着。小姐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呃，所以小朋友，你刚才……你是打算做什么呢？”
她斟酌着措辞，想了好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在干嘛喔，小姐你是打算去哪呢？”
“我？……我应该会去面包店吧……”
“好！那就去面包店！”
她说着就自顾自的兴奋起来，很自然的就牵起我的手。这孩子挺自来熟的，我有点头疼。
“那个，如果大家都看不见你的话，这样牵着会不会很奇怪。”
思考了半天我终于找到这么一个借口。她很认同的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好像听到了“啵~”的一声。是真的？是幻觉？只是一眨眼，面前的她就失去了那份鲜艳的色彩，融进了这座黑白的城市。
“好啦，这下大家都能看见我了。我们走吧！”
被打败了。我认输的牵起她的手，摸上去意外的很舒服，是小孩子的缘故吗？没有什么温度，反倒是冰冰凉凉的。
找了个角落的座位，我带着一大袋刚出炉的面包坐下来。她迫不及待的坐在我身边，然后伸手就往我的袋子里去。我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从袋子里挑了个面包扔给她。看着她大快朵颐，眼睛里好像发着光的样子，我有点怀疑她平常是不是不会进食。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唔……这个面包是什么面包诶，好次好次。”
“很平常的红豆餐包啦。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哦~哦~，那就叫我红豆吧。”
“啊？”
她继续啃着手里的面包，好像没有做其他解释的打算。那姑且就叫她豆妹吧，我想，至少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许帆哦。”
“喔~许帆小姐真是个大好人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许帆小姐会请我吃东西啊。”
不自觉的笑了出声。真是没有什么脑子，或者说很单纯会不会好一点？也不知道豆妹这样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很容易会被坏人拐跑骗走的吧。啊，她好像会飞，也难怪可以这样的活下去了。
“话说你先前是在天上飞来着？还有身上……呃，身上的色彩？”
沉默片刻，我还是决定打算搞明白那些实在不符常理的事，虽然眼前的豆妹看上去一脸人畜无害。
“许帆小姐很在意这个吗？”
豆妹舔干净粘在手上的豆沙，笑嘻嘻的歪过头看着我，我拿纸帮她擦了擦嘴角，点点头。
“其实我是从城外很远的地方来的喔，打我有印象起好像就会飞诶。至于颜色的问题，只有不同深浅黑白的这座城才不正常吧。”
“你是从城外来的？”
“是喔是喔，说是游历世界也没错。我是在一片茂盛的草原醒来的，没有什么记忆，也没什么目标，于是就漫无目的的到处跑。偶然经过这个没有色彩的地方，就想着停下看看，结果大家都看不见我，只有融入这座城才能被注意到。”
豆妹解决完一整块面包，心满意足的躺在椅子上。没有记忆的孩子……我该说豆妹心很大吗？
“只有许帆小姐能看到原本的我喔。”
“原来城外是有人可以生活的嘛，我们这里的人，好像都出不了城。”
“许帆小姐想出城吗？我想我应该还是有能力带一个人离开这里的喔~”
“诶？啊，不用了。”
出城，一个被视为禁忌的词。是真的有什么诅咒之类的么？只有我们这块的人处于这种失色的世界，虽然说自从我出生起就活在这样的城市，色彩对我而言只是史书和课本中的描述，但既然有记录，那是不是就说明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世界就是那么多彩的呢？
我想起很久之前某次和家人在城墙上散步的情形。我坐在爸爸的肩上，看见的城外满目疮痍，只有裸露在外的深黑色泥土，零星点缀些或大或小的石块，此外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出城，可以说现在仍然有人在尝试出城。但一切的生命离开了这座城的庇护，踏足城外的荒芜，就会飞速的失去生命，化作枯骨。
但豆妹从远方来，那是不是说明，在城外的远处，有着可以生活的更为广阔与多彩的世界？虽然也有可能仅仅是豆妹本人不受影响啦。
不行不行，感觉大脑有点不够用了。今天的事对我的世界观有着太大的冲击，我本来就不适合做一些动脑筋的事。
“好！多谢款待！”
豆妹突然跳起身，向上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脸上还是那副开心的笑容。我有点羡慕她，如果能像她一样一直保持这种天真与快乐那会多好。
“你要离开这里了么？”
“不会喔，我还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一个人在外面很无聊的嘛~”
“好喔~”
豆妹摇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随后我又听见了啵~的一声，这次绝对不是幻听，瞬间豆妹又变成了那副鲜艳的样子。我看着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豆妹，有些出神。
“你还挺好看的嘛。”
“吼吼~谢谢许帆小姐的夸奖，许帆小姐你也很漂亮喔~”
“这都是些什么颜色诶？”
“嗯~头发这是淡蓝色的，天空，大海看上去都是这个颜色~裙子仅仅就是纯白色的啦。”
“哇，原来这就是蓝色啊……”
试着用手去摸豆妹的发梢，柔顺得不像话，一点也不像不久前还在雨中淋雨，不过好像豆妹她不怕淋雨来着。摸着摸着，手就不自觉的顺着头发移动到豆妹头顶，我稍微顿了一下，没差，然后便用力揉起豆妹的头来。豆妹也并没有反抗，反倒是闭上眼舒服的享受起来。
“哦哦哦~许帆小姐玩够了吗？”
“没有哦。”
“太贪心是不可以的，我要离开了喔许帆小姐。”
豆妹移开自己的头，我的手心顿时空落落的，稍有些遗憾，毕竟摸上去确实挺舒服的。豆妹理了理自己的长发，眼神又悄悄在面包袋上停了片刻，我假装咳嗽几声，还是从袋子里掏出两块面包丢给她。
“喔！谢谢许帆小姐！那我就先走咯~不用担心，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有个词不是叫命运嘛，我们的相遇说不定就是命运的指引喔~许帆小姐命中注定会遇见我呢~拜拜咯~”
豆妹双手捧着面包向店外跑去，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有点好奇如果有其他人注意的话，他们眼中会是一副什么情形。两块凭空漂浮的面包？感觉像是喝醉后能幻视到的样子。
明明是小孩子，却扯出什么命运之类的话，到底是从哪里学到的词啊。还有，为什么会是我命中注定遇见她而不是反过来呢，豆妹还真是不会说话。想到这里，我不禁轻轻笑出声来。
外面雨好像也已经停了，好，该离开了。拿起空了一半的面包袋，走出店门，踏上回家的路。苦行僧般日复一日的日子在今天被奇怪的插曲破坏了，但清淡的生活也许就该偶尔来点别出心裁的调料。喔~原来是这样啊，不对，应该确实是这样。
脚步变得越来越轻快，我哼着随口编造的调调，跨过路上一个又一个雨后留下的小小水坑，笔直地朝我的目的地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