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公去世的信息时，我正在学校二楼的自习室发呆。
总感觉暑假还没过去多久，但四周环境却不停的在提醒我盛夏已去的事实。
人应该是要学会接受现实。
四周的同学们和往常一样，看书，作业，背诵。窗外街边的树被刷上一层薄薄的白漆，鸟叫声已经很少了。温差的存在让玻璃上生有几缕雾气与水珠，寒气好像能这样穿透进来。
世界还是这样运转着，一直，一直。不会因为怜惜某人而落泪，也不会因为在意某事而停转。
我和往常一样收拾好物品，离开学校。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尽管都是些平常几乎不见面的亲戚和外公的邻居。他们一簇又一簇，寒暄着，好像只是来参加一个平常的集会。
外公的身体被安置在松木棺材，高放在堂中。四周烟香味弥漫，浓得呛人。
生前就受到各种规则限制的人即使死后也要被条条框框所约束，我莫名觉得人生其实是一场莫大的悲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裹挟着浓烈的烟味袭来。
“世事难料，没想到先走的人是他啊。”
一团烟雾从他口中吐出，我半憋着气，皱眉辨认去。
“啊，象爷？！你怎么回来了？”
“呵呵，没想到小帆你还记得我啊。”
“这是什么话啊。”
“哈哈哈，没事，没事。”
象爷扯着笑，又抽了两口烟。我其实挺讨厌这种烟味。
“想说我要是多留下几年会不会好一些，时不时能拉着他陪我钓钓鱼。毕竟这种年纪了一个人生活下去很难的嘛。”
好像是注意到了我的沉默。
“啊，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其实是有些过意不去，我要是不执意离开，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象爷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揉成了绵延的轻叹。
“外公他，很喜欢用你送的鱼竿去钓鱼喔。”
“……这样啊。”
象爷重重的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被风鼓的很亮，烧得盛但注定燃不了多久。他吐出浓浓的团雾，带着缠绕不清的感觉，独自向其他地方走去。
妈妈从堂中走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把我搂在怀里。
大概是哭的久了，妈妈肿胀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眼泪留下，只能感受到她不停的呜咽。这种情景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过，那是外婆的葬礼。我和妈妈抱在一起，模糊的记忆勾出过去，那时天上正下着大雨。
下葬的那天，照惯例家人是要对遗体做最后的告别。棺材盖被掀开，露出躺在里面的外公。枯槁的手指，干瘪的皮肤，平静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
我突然有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外公死掉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那外公现在也许正做着黄金般的关于重逢的梦。
只是人们好像不提倡睡觉，爱睡觉就好像是很懒，很浪费人生的事。可是在醒着的时候，所有的心力都要放在与外界的交互上，很累。睡着时的人生倒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平静又舒适。
如果人死是一场永不会醒来的长眠，也许死亡才是一种真正意义的活着？
我一定会死，爸妈也会死，人都会死，就连花花草草，世上的一切都会死。大家都是向死而生的。
我抬起左手，透过昏暗的阳光看我的手心，世界黏黏的融化在灰雾里，透明的玻璃车窗里晃着疲倦的白光，暗沉沉地，一方又一方。蔽旧的太阳弥散在空气里，像灰尘，揉进眼睛里去，苦涩又失意。我叹了一口气。终有一日，我也会像外公那样，陷入干瘪但又平静的永眠。
不过啊，在那之前——
“停。我打不动了。”
“啊，好。”
喘着气坐在空荡的长椅上，他很自然的坐在我的旁边，其实隔了一个空位。
“有好久没看到你来上课诶。”
“天冷了嘛。冬天是很不想动弹。”
“看得出来。”
“……没有找其他人陪你打球么？”
“有老师会陪练。”
“喔，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很外向朋友很多的人。”
“嗯？有么？”
“那为什么当时找上我？”
“这个嘛……其实有感觉是你和我很像。总感觉我们应该很合得来？”
“很老套的说辞喔~听上去会像是青春爱情小说里的开场白。”
“喔，这样啊……”
“嗯嗯，是这样。”
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镜，抓了抓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表情看上去有些沉重。我抱住自己的双腿，收回他身上的目光，安静的看着其他同学啪啪的打着羽球。
“想说这次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诶？你要退学吗？还是说只是翘课？”
“差不多吧。嗯，我打算去城外。”
“诶？？？出城？你是那种很有探索冒险精神的人嘛？家里人不拦着你么？”
我有注意到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我有预感我可能说错什么话，事实证明我的预感的确很准。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开了。城里一直有组织探索计划嘛，十几年前那次有二百多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很想说“你爸妈对你好不负责。”但是还我没蠢到这种地步。我有点讨厌自己嘴巴有时会工作太快顾不上大脑的特点。
“对不起，提到一些让你难过的事。节哀。”
“已经过去很久了，没关系啦。总之今年好像还是会有企划，正好我今年成年了，就打算报名。如果真的回不来，死在外面也还不错的说。至少在死掉之前，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这样子说不定会让我的人生丰富些。”
“不要说得这么沉重啊……那祝你顺利吧，希望你的热血冒险故事有个好结局。”
“谢谢啦，也祝你的人生故事有个好结局。”
“啊哈哈，如果我的人生真的是一部小说的话，那么这位作者的恶趣味一定很大吧。”
“这样吗？那我之前说的感觉我们很像也不是什么乱说的话吧。”
叮叮当的下课铃声响起。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互相收回目光。我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开始向体育馆外走去。
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甚至没有最后的一句“再见”。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啦，大家最后都会死去，说不定还会再见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不过啊，在那之前——
又一次在面包店的门口看见了守株待兔的豆妹。隆冬的太阳完全不起作用，只穿一件单薄裙子待在门口的豆妹太抓眼了，完全像是离家出走的小孩。
“你啊，没有其它的衣服吗？”
“我不怕冷的啦许帆小姐。”
“真让人头疼诶……算了，带你买件毛衣吧。”
“喔喔！许帆小姐果然好好喔！”
“先说好，今天就没有面包吃了。”
“嗯嗯嗯！”
豆妹卖力的点着头，拉着我的手跑进商场。在太阳下山之前，身穿一件纯白毛衣，围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捧着两块面包走出了商场。
我自顾自扶额头疼。
“太过分了啊。”
“许帆小姐好温柔好温柔~”
“闭嘴啦。”
“哼哼哼~想说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了喔，许帆小姐。”
“诶？去哪？”
“不知道喔~”
“什么时候？”
“嗯~三天后吧，三天后。”
豆妹用力收起左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只亮出中间的三根手指在我面前说，啪嗒一声右手抱着的面包掉到地上。
“哎呀哎呀！还好有包装袋~”
说起来和第一次豆妹见面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啊。总感觉这一年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豆妹她……
很冒失，很活泼，有时候很烦人，很吵，但是说到底，她还是很可爱很好的嘛。还有感觉豆妹什么都没有变，不仅是性格，还有外表之类的。
喔？豆妹她会是永远都能保持天真可爱的样子吗？真让人羡慕啊。
这般想着，我摸上豆妹的头。
“能带我一起走么？”
既然归宿都是死亡，那我们就不要顾虑太多。因为大家都会走上这条路嘛。
不过啊，在那之前——
我顺着残破的记忆走到柠惠的家门。不出意外的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我想柠惠一家早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手抓饼很好吃喔。”我对着地上搬弄着什么的蚂蚁们说。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样的东西了，太可惜了啊。我喃喃自语道。
我一个人偷偷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外公家，从杂货室里拿出那根熟悉的鱼竿，用力用石头在池塘冰面砸出一个大洞。顶着寒冷的冬风开始一个人的垂钓。半天过后，“什么都没有上钩啊啊啊啊啊！！！”我收回鱼竿朝着冰面大喊，最后躺在地上傻傻的笑了起来。反正也不会再有人听到我的声音啦。
我走到城中那条长长的河边，因为上面经常会走船的缘故，倒是没有冻上。有雪花开始从云层中跳下，我捧着一杯热咖啡，任由雪花融进杯里。我破天荒的加了五块方糖，一口喝下，随后握紧了手中的小熊猫挂件。“太甜了啊！笨蛋！”听上去像是在和谁演着对手戏。
我的双腿自然而然的朝着那些所有的，我有印象的，有记忆的道路走去。即使有太多的店面更迭，时代变迁，但是整个城市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越是跟着我的双腿往前走，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和记忆就更深。说到底虽然我对这没有什么在意的地方，但这座城确实与我有些一种特殊的链接。我想至少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彻底忘掉这里。
回忆闪着亮光。这就是人们在死亡之前要做的事情吧。因为死亡无法避免，那就在死之前，拼命去融入这个世界，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在自己身上留下世界的痕迹。这样子死掉，也不枉活过一次吧。
那些走过的路，一个人走过的路，和某人一起走过的路，就像是儿时铅笔画的藏宝图。痕迹会被淡化，宝藏却会留下。我看着四周的景色，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水中的船慢慢在生锈，七月的花落入水中悠悠漂流，风卷走一地的落叶，生命也就像那般变得越来越薄。
夜色渐浓，雪越来越大。我小跑着回到家，浑身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我抖掉身上积雪，父母的卧室熄了灯，应该是睡着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应该是一个坏孩子，肯定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但是我已经和别人约好咯，也和自己约好咯。今晚我就会离开。我早早的写下了一封信，不出意外明天爸妈就会发现它。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在心里默默地一直念着，希望这些平凡重复冗余的话可以传达给他们。
我哒哒哒准备上楼。
吱呀一声爸妈的房门被打开。爸爸探出半个身体，看着楞在楼梯中间的我。
“要走了吗？”
“……”
爸爸他挠了挠自己不是很富裕的头发，但是夜晚太黑了，我看不清爸爸的表情。
“……照顾好自己。”
“……好……”
我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被收拾的一尘不染。桌上安静的摆着一条针织围巾。好烂的手艺诶，外面肯定不会卖这么劣质的围巾吧，妈妈还是要多努力努力喔~我这般想着，泪腺自顾自工作起来。
我背上了我的背包，围上了围巾，在桌子正中留下了我的信。我推开家的正门，面对着汹涌的暴雪。
“我出发啦！”
豆妹穿着我给她买的毛衣，同样围着一条围巾，径直的坐在城墙上。淡蓝的长发顺着风雪飞舞，像是一个雪地呆了好久的雪人。我眯着眼睛，向豆妹走去，豆妹牵过我的手。
“我们怎么走？”
“直接跳下去喔~”
“哈？”
“不要担心啦许帆小姐~”
豆妹散发出温暖的光，光芒柔软的包裹住我，我看到我的身上也浮现出绚烂的色彩来。
豆妹将我拉上边缘，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跳下去喔~”
“啊？等等……”
“一，二，三！”
凛冽的暴雪中，我们从天而降，轻飘飘的落在了厚厚的雪地。
狂风四起，恍惚间我听到有无数熟悉的声音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别回头喔~”
豆妹捧着我冻得通红的脸颊，有一种温暖至极的感觉从她的掌心传来。她微笑着，侧身让出前方的路。
“许帆小姐，我们要准备穿越冬夜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