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像冰冷的弹珠,密集地砸在头顶、肩膀和后背上,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我几乎是撞开那扇沉重的便利店玻璃门的,狼狈地跌进门内,带进一股湿冷的土腥味和门外呼啸的风雨声。收银机发出一声短促的“嘀”,头顶随即传来一个硬邦邦、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喂!站垫子上!水都淌一地了!”
我猛地刹住踉跄的脚步,湿透的球鞋在深绿色的吸水门垫上蹭了蹭,留下两团迅速扩散的深色水渍。抬起头,正撞上一双没什么精神、此刻却微微皱着、透出嫌弃的眼睛——是隔壁班那个总趴在最后一排睡觉的男生,东明。他身上套着件不太合身的鲜红色便利店围裙,松松垮垮,衬得他身形更显单薄,手里还捏着本卷了边的漫画书,好像我的闯入打断了他沉浸其中的世界。
便利店里强劲的冷气瞬间裹挟住我湿透的身体,激得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水珠顺着紧贴在脸颊上的发梢、沿着湿透的校服衬衫衣角,持续不断地往下滴落,在脚下的门垫边缘迅速汇成一小滩。店里很安静,只有收银台待机时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以及隔绝在玻璃门外的、铺天盖地的暴雨冲刷世界的哗哗巨响。然而,另一种声音似乎更顽固地粘在耳膜深处,挥之不去——家里妈妈摔碎酒瓶那刺耳的爆裂声,还有那句歇斯底里的“滚出去!”,像冰冷的蛇,盘踞在脑海里嘶嘶作响。
“躲雨?”东明把漫画书往收银台上一丢,发出不轻不重的“啪”声。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更像是一种对眼前麻烦事实的确认。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同样吸饱了水、沉重得像块石头的书包。帆布料的冰冷湿意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直透到皮肤上。书包里,那张被揉烂又撕掉一角的数学卷子,仿佛也跟着一起散发着冰冷的绝望气息。53分。鲜红的数字,还有妈妈把它狠狠摔在我脸上时,指甲无意间刮过手背留下的那道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又鲜明起来。“嗯。”我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门外持续的雨声彻底淹没。
他没再说话,只是眉头拧得更紧,像看一个麻烦的障碍物一样又扫了我一眼,目光最终落在我脚边那滩越积越大的水上。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尴尬得想立刻缩成一团或者干脆消失。脚跟下意识地往后挪,却抵在了身后冰冷光滑的玻璃门上。他忽然“啧”了一声,脸上那种“真麻烦”的表情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动作有点大地推开收银台旁边那扇不起眼的、刷着白漆、写着“员工区域,闲人免进”的小门,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后。
门轻轻关上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喘气的活物,还有门外无休无止、仿佛要将世界淹没的雨声。尴尬和无所适从像粘稠的糖浆,一点点裹紧我。我是不是该走?留在这里像个水鬼一样碍眼又多余。可是看看门外,雨幕厚重得如同白色的毛玻璃,路灯的光晕被彻底打碎、吞噬,连街对面的招牌都模糊不清。冲出去?只会让这身湿冷更加彻底,更加狼狈。我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湿透、边缘已经磨损的旧球鞋鞋尖,看着水珠正从鞋帮的缝隙里顽强地渗出,汇入脚下的水渍。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冰冷的寂静和内心的拉扯压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下定决心拉开门冲进雨幕时,那扇白色的小门“咔哒”一声,又开了。
东明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东西——一条叠得还算整齐的、看上去很普通的浅灰色毛巾,还有一件…深蓝色的、厚实的、一看就是男款的连帽运动外套。
他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我面前,手臂一伸,直接把毛巾和那件看起来就很温暖的外套一股脑塞进了我怀里。
“拿着。”他的语气跟刚才命令我站垫子上时一模一样,硬邦邦的,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多余的关怀。
我完全懵了,几乎是本能地抱紧了突然塞过来的干燥织物。毛巾的触感柔软,带着点干净的、像是刚拆封不久的棉布味道。外套是厚实的棉质,摸上去干燥又蓬松,深蓝色很旧了,洗得有点发白,袖口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但握在手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隔绝湿冷的潜力。
“去里面换。”他用下巴朝那扇他刚刚出来的小门点了点,言简意赅,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储物间,没人。湿衣服脱了擦擦,套上这个。”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指令还不够明确,或者看我依旧傻愣着,又飞快地补充了两个字,带着点催促:“快点。”
怀里抱着干爽的毛巾和明显属于男生的宽大外套,我脸上“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热度瞬间蔓延到耳根。去他工作的地方…换衣服?还要…穿他的外套?一个几乎没说过话、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我的隔壁班男生的外套?这感觉太奇怪了,太越界了,也太…难为情了。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穿着这件明显大好几号的衣服,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小丑的样子。
我僵在原地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怀里的干毛巾,几乎要把柔软的织物抠出洞来。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东明像是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犹豫和窘迫。他极其明显地翻了个白眼,那表情生动得仿佛能听到他心里“麻烦精”三个字在咆哮。“里面就堆点破纸箱子!没人看你!”他语气冲得很,带着一种被磨光了耐心的焦躁,“磨蹭什么?想冻死在这儿,还是想感冒了传染给我?”话是凶巴巴的,甚至有点刻薄,像粗糙的砂纸擦过皮肤。但奇异地,这带着嫌弃的“威胁”,像是一把生锈却有效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解开了我因寒冷、羞窘和不知所措而彻底冻僵的身体。
是啊,再穿着这身能拧出水的衣服站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冻得失去知觉,或者明天就高烧不起。传染给他?这个可能性让我下意识地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更糟糕的念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少女羞赧,在刺骨的冰冷和现实的窘迫面前,终于节节败退。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还带着冷气和便利店特有的、混合着关东煮的复杂味道。不再犹豫,我抱着那团救命的干爽织物,推开那扇写着“闲人免进”的白色小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只有头顶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空气里有种混合的、不流通的气味——灰尘、陈年旧纸箱的霉味,还有一点淡淡的、类似樟脑丸的防虫剂气息。过道很短,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门。我走过去,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轻轻推开了它。
里面果然是个小小的储物间。空间很局促,三面墙都被高高的、垒到天花板的棕色瓦楞纸箱占据着,像沉默的巨人。有些纸箱用黄色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有些敞着口,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塑料袋、空饮料瓶或者揉成一团的包装纸。角落里还歪歪扭扭地摞着几个绿色的空塑料饮料箱。唯一能落脚的空地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看起来饱经风霜、漆皮剥落的金属圆凳。天花板上同样是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这一方杂乱的小天地,在纸箱堆叠的缝隙里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我反手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切断了与外面那个明亮却令人不安的世界的联系。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高高的纸箱包围着,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安全感的隔绝感涌了上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冲上耳朵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