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再次袭来，我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哆嗦，牙齿都轻轻磕碰了一下。不敢再耽搁分毫。我飞快地展开那条浅灰色毛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擦干湿漉漉、紧贴在头皮和脸颊上的头发。冰冷的湿发接触到粗糙干燥的毛巾表面，带来一阵令人颤栗的舒适暖意。我胡乱地擦着脸颊、脖颈、手臂，冰冷的皮肤被毛巾摩擦得微微发红发热。
最难的是身上那件湿透的校服衬衫。它已经不再是一件衣服，而像一层冰冷、黏腻、紧紧吸附在皮肤上的第二层皮，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身体的热量。我背对着门的方向，深吸了几口气，才咬着牙，手指有些颤抖地开始解衬衫的纽扣。湿冷的布料从皮肤上剥离的瞬间，激起一阵更强烈的寒意和鸡皮疙瘩。我顾不上仔细擦干每一寸皮肤，也顾不上害羞，迅速用毛巾在冰凉的上半身用力擦拭了几下，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急切地抢夺温暖的心情，我抓起那件深蓝色的、厚实的运动外套，像披上一件救生衣一样，迅速地、有些笨拙地套了上去。
衣服上身的感觉…很奇妙。它太大了，带着一种空旷的包容感。肩膀的地方宽出一大截，让我的肩膀在里面显得格外瘦小。袖子长得离谱，完全盖住了我的手掌，一直垂到指尖。我不得不把袖口费力地卷了好几道，才勉强露出一点手腕，活动起来才不那么碍事。衣服的下摆也长，几乎遮住了我的短裤边缘。一股很特别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不是汗味，也不是洗衣粉的香精味，更像是一种干净的、阳光暴晒后留下的干燥气息，混合着布料本身的味道，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像是从柜子深处带来的樟脑丸的清凉气味。这味道很陌生，带着强烈的个人印记。这是东明身上的味道吗？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让我的脸颊温度再次飙升。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这件厚实、干燥、带着陌生男孩体温残余（或许是错觉？）的外套，像一个温暖的茧，瞬间隔绝了皮肤与湿冷空气的接触。暖意迅速从皮肤表层渗透进来，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放松下来。我甚至舒服得轻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把脱下来的湿校服衬衫胡乱卷成一团，冰凉的布料贴在手臂上。又用那条已经变得半湿的毛巾，把这团湿冷的负担包裹住，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湿漉漉的重量，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和逃离的那个冰冷窒息的家。但现在，被干燥和温暖包裹着，那点狼狈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我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这件过分宽大、袖子卷了好几道、下摆长得不像话的外套。它穿在我身上确实滑稽，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但这份温暖是真实的。我推开了储物间的门。
走回灯火通明的便利店时，东明已经坐回收银台后面。他又拿起了那本破旧的漫画书，低着头，额前略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看得似乎很专注，手指偶尔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收银台旁边那个原本空着的纸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塑料袋，像是装面包用的那种透明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带着点尴尬的“救援行动”从未发生。只有我身上这件不属于我的宽大外套，和怀里抱着的湿衣服包，是唯一的证据。
“换好了？”他头也没抬，声音闷闷地从漫画书后面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嗯…”我的声音还有点干涩，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谢谢。”这两个字说出口，感觉比想象中要轻飘许多，完全无法承载此刻内心的复杂感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裹在他这件深蓝色“帐篷”里的样子，袖子卷着，下摆空荡荡，实在有点滑稽又狼狈。“衣服…我明天洗干净还你。”我赶紧补充道，想着这件明显不属于我、还带着他个人印记的外套要怎么处理。
他终于抬起眼皮，视线短暂地、几乎是飞快地扫过我全身，在我卷了好几道的袖口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钟，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随即又迅速落回翻开的漫画书页上，仿佛那页纸上突然出现了什么绝世珍宝，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哦。”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便利店门口那滩水什么时候会干，“明天带到学校给我就行。”他顿了顿，又翻过一页漫画，纸张发出脆响，才用一种理所当然、毫不在意的口吻，仿佛在陈述一个太阳从东边升起的事实，接着说：“反正隔壁班。”
隔壁班？
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精准地砸进了我刚刚被温暖包裹、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湖里，瞬间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我猛地抬眼看向他，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完全暴露在脸上，连呼吸都滞了一下。他知道我是隔壁班的？我们两个班虽然只隔了一条不算宽的走廊，门对门，但平时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两个班的学生像是生活在平行的轨道上。我这种在班上成绩平平、性格内向、总是习惯性缩在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怎么会注意到？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偶然听他们班谁提过一嘴我的名字？还是…他也像班上其他几个调皮的男生一样，会私下留意隔壁班哪个女生比较特别？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暧昧色彩的念头，让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擂鼓般加速起来，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
“你…”我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紧。想问的问题太多，一下子堵在喉咙口。比如，“你怎么知道我是隔壁班的？”或者，“我们班就在你们班对面，门对门？”甚至更直接一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认识我？” 话在舌尖滚了滚，带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好奇和一丝微弱期待的冲动。
“喂，”东明突然放下漫画书，动作有点突兀，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猛地站起来，塑料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几步就走到明亮的玻璃门前，一把拉开了门锁，用力将门推开一条不小的缝隙。一股雨后特有的、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清新气息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便利店里那股混合的气味。
“雨停了。”他探出半个身子，仰头看了看漆黑的、还滴着水的夜空，又扫了一眼湿漉漉、反射着路灯光芒的街道。然后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催促意味的、公事公办的不耐烦，“能走了。赶紧的。”
他刚才那句“反正隔壁班”带来的小小涟漪和随之涌起的无数疑问，被他这干脆利落、近乎粗暴的“赶人”姿态，硬生生地摁了回去。我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带着点小心思的问话，也只好无声地、带着点失落和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咽回了肚子里。
“…哦。”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点了点头，“好。那…衣服我明天带到学校还你。”我抱着怀里那团包裹着湿校服的毛巾，再次强调，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此刻和明天的绳索。
“嗯。”他应了一声，身体还松松地靠在敞开的门框上，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想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的不耐烦，但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的视线飞快地移开，落向门外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街道。霓虹灯在水洼里倒映出破碎的光影。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最后，他只是朝门外湿漉漉的世界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别再磨蹭了，赶紧走”的明确意味。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行了，快走吧。明天…”他顿了一下，语速忽然加快，像是要掩盖什么，又像是顺嘴一提，极其自然却又带着点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别穿着湿衣服来还。”
别穿着湿衣服来还。
这句简单到近乎直白的话，和他之前那些硬邦邦的、带着毫不掩饰嫌弃的语句混杂在一起，却像一颗裹着坚硬粗糙外壳的糖果，在我心里轻轻磕了一下，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缝，渗出一点意想不到的、微弱的甜意和暖流。他是在…关心我明天别着凉吗？用他那种别扭的、不擅表达的、甚至有点凶的方式？
我看着他靠在门边的侧影。便利店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白炽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轮廓和带着点不耐烦弧度的嘴角。那件鲜红色的围裙在白色的灯光下，像一团小小的、固执燃烧着的火焰，与他此刻别扭的关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好像真的很不习惯说这种话，说完就立刻扭过头去，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倒映着霓虹的马路，只留给我一个线条显得有些僵硬的侧脸。
一股暖流，混合着刚才被强行压下的那点涟漪，悄然在心口化开。
“知道了。”我轻声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很小的、真实的弧度，声音也轻快了些，“谢谢。”这句谢谢，似乎比之前的更有分量了一些。
我抱紧怀里那团湿冷的衣服包袱，裹紧身上这件带着陌生男生气息、此刻却象征着庇护与温暖的深蓝色“帐篷”，从他拉开的门缝里侧身走了出去。
雨后微凉的、饱含水汽的空气瞬间温柔地包裹了我，带着青草、泥土被雨水彻底洗涤后的清新气味，沁人心脾。路灯的光晕清晰地映在积水的路面上，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金箔。雨真的彻底停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嗒…嗒…地落在水洼里，敲打出宁静的节奏。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明亮的便利店灯光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毫无阻碍地映照出里面的景象，像一个温暖的水族箱。东明已经坐回了收银台后面那个位置，重新拿起了他那本破旧的漫画书，低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只露出一个专注的下颌线条。那件鲜红色的围裙，在冷白色的灯光下，依旧像一团小小的、固执燃烧的火焰，安静地跳跃在那个被温暖和商品填满的小世界里。
我抱着湿衣服，裹紧身上宽大温暖、带着樟脑丸和阳光余味的深蓝色外套，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凉干净的空气，那空气仿佛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然后，我迈开脚步，稳稳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片被雨水冲刷过、暂时显得宁静平和、充满新生气息的夜色里。那件外套带来的干燥暖意，还有那句别扭却无比真实的“别穿着湿衣服来还”，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身后那个充满酒气、尖叫和破碎玻璃的家所带来的冰冷寒意。
明天…明天再把衣服洗干净，好好地还给他吧。
反正，隔壁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