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传来刺痛，仿佛有钢针在其中搅动。呼吸间漂浮着消毒水的湿润气息，经过咽喉沁入肺腔，然后被其中的燥热蒸发。模糊的视线中悬着一团刺目的火，雪崩般的强光压碎睫毛，在视网膜间烙下墨绿的斑点。少女想抬起右手遮挡，手指抽动间，却发现它已被藤蔓缠绕——不，是透明的软管在静脉里扎根。药液在其中流淌，每一滴都溶解着一秒的时间。记忆的碎屑在大脑的沟回中流淌，爆炸的气浪，冬天的风，军靴的踏步，还有那道将她贯穿的银白的刀光。耳边传来窸窣，有人拉开窗帘，初春的阳光化作一柄锤，将少女的灵魂击回躯壳。疼痛突然有了形状，它从肋骨的牢笼中苏醒，带着铸炉的灼热气息，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在咽喉处化作声带的震颤：“水……”
声波带着金属的甜腥撞在面罩上。角落里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加速，绿色的波浪拍打礁石，少女数着波浪的次数，直到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手指再次抽搐，牵动整条手臂的神经元绽放烟花。
“水……”第二次震颤，透过嘶哑的声带，透过干裂的嘴唇，穿过呼吸器，将胸中躁动的火焰向世界展露。窸窣声逐渐清晰，那是破碎的脚步。然后，甘霖降下。少女啜饮着不属于她的甘露，任由这份清凉流淌，熄灭胸中的炉火，泛起氤氲的蒸汽。呼吸，深呼吸，仿佛要将身体填满，直到胸口再次传来刺痛。灵魂重新丰满而壮大，四肢的触觉带着酥麻重新回归意识，少女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安丝比尔小姐。”
“我昏迷多久了？”安丝比尔微微抬起头，护士的白色制服在她眼中聚焦。
“二十天，中间进行了四次手术，缝合伤口，切除坏死组织。目前来看，你恢复得很好。”
“我在哪里？”
“约克格利亚军区第二医院。”
“谢谢。”安丝比尔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她把头侧向靠窗一侧，以此掩饰眼底泛起的蓝光。“二十天。”她默念着这个数字。自从火种的力量在体内脉动，她的生命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她是安丝比尔，是“教官”的养女，也是约克格利亚特种装备部的人形兵器，那个[魔女]。如今自己却在任务中失利，更是懈怠了整整二十天，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然而自己还活着，以一个无力的伤者的姿态。安丝比尔深吸一口气，火种力随即被调动，在体内游走，渗透于每一个细胞间。意识缓缓沉入体内，安丝比尔感知到了胸口的伤痕，被贯穿然后粉碎的组织即使经过手术和休养，依然在隐隐作痛。细胞的代谢随即加速，让这处伤口以数十倍的速度再生，刺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组织的麻痒。但在伤口愈合的同时，另一处彻入骨髓的刺痛，让安丝比尔逐渐滚烫的身体微微颤抖。无数细小的晶体，随着火种能量的刺激，在安丝比尔左臂的骨骼中缓缓生长，那是上一次注射“源质”的位置。
火种能量逐渐平息，安丝比尔的呼吸也变得平稳。她再次睁开眼睛，按向了呼叫铃。
“安丝比尔小姐？”
“雷奥·马克西米利安，他在哪里。”
1930年3月7日，约克格利亚军区第二医院，地下四层
鼓风机在轰鸣，送来地面上的空气。顶灯投下雪白的光，将这里照的透亮。这是绝对机密的场所，出入的人员均需要签署保密协议，本人的日常行动，乃至家人，都会受到监视。各种仪器沿着墙壁排列，透明或鲜红的液体在其中流动。与这些仪器一同工作的，是被白大褂、口罩、手套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研究员。在外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称得上是各自领域的专家，而在这里，他们只是围绕着这个地下实验室运转的一颗齿轮罢了。最精密的仪器，最尖端的团队，此刻就在为实验室中央那张手术台上的人服务，那个“魔女”。
“拘束带比上次松了两扣。”拘束带收紧时，安丝比尔主动仰起脖颈配合卡扣。水蒸气从口罩的缝隙喷出，在雷奥·马克西米利安的护目镜上凝结成雾，但丝毫无法阻挡他仿佛将少女看透的目光。安丝比尔扬起嘴角，这是她成为“魔女”以来第七次活体实验，也是为数不多能与雷奥，她的养父，她的教官相处的时间。
“这次注射‘源质’的剂量会比上次高31%。”雷奥的手指拂过安丝比尔的锁骨，冰凉的触感让安丝比尔一阵颤抖。
“你就不担心我会不乖吗？”安丝比尔眼中闪过一丝蓝光，她依稀记得第三次实验时，那个被染成猩红的手术室。她嘴巴微张，颌关节传来爆响。
“咔，”一个厚重的手环被扣在安丝比尔左腕，异样的压力从手腕蔓延至全身，安丝比尔体内的火种能量随之沉寂，就连刚才应激握拳的左手也是脱力松开。
“特种装备部最新的产品，材料来自五号实验体的遗体，这里面大概用到了百分之三的重量。”雷奥按动某个按钮，一排紫色插入栓从手环中弹出，抑制力场也随之消失。
“他们每次都能带给我惊喜呢。”安丝比尔笑了笑，随即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那是穿刺针正在插入第三节腰椎，相比之下，左臂局部麻醉的针头就像一只蚊子——如果没有另一个针头直接刺入骨髓的话。
“生命体征平稳，可以开始注射。”不远处研究员的声音就像宣判前落下的法槌。安丝比尔凝视着无影灯上父女模糊的倒影。无论是军装还是此时的白大褂，雷奥的仪表都一丝不苟，一如他古井无波的脸。只有五年前他抱着高烧的她冲进实验室时，那张脸上才闪过一丝罕有的慌乱。
“开始注射。”随着雷奥话语的落下，蠕动泵以三秒一转的速度，将稀释过的“源质”直接注入骨髓腔。
剧痛，无法抑制的剧痛，在安丝比尔每一截神经的末梢炸开。火种的能量，此时代替被麻醉剂抑制的神经递质，在其中狂躁地脉动。几乎是瞬间，安丝比尔痉挛的右手就已经扣住手术台的边缘。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传到她耳中，变成了骨骼中晶簇生长的稀碎声音。
“源质融合率10%，心率提升至150，麻醉无效。”
“抑制器启动，五分之一强度。”手环上第一个插入栓落下，其中微小的死晶与安丝比尔肌肤相接，火种能量的奔涌被强行截断。安丝比尔的动作随之顿住，只有瞪大的眼睛，在发出无声的尖啸。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数着雷奥的呼吸频率。当微小的晶刺触及神经末梢时，她听到了第二个插入栓的落下，还有养父鞋跟轻叩地板的哒哒声。那是雷奥感到满意的信号，就像她第一次用火种力击穿沙袋后，他踩在沙土上走来按在她肩头的重量。
“继续加注。”雷奥的目光扫过安丝比尔痉挛的手指，落在疯狂跳动的心电图上，“魔女需要更强的能力。”
第三个插入栓落下的瞬间，安丝比尔想起上个月处决落后者的场景。当她把长剑刺入对方心脏时，雷奥在监控室里说了句“还算合格。”如今流淌在她体内的源质，可能也有着那个人的贡献。
“警告，神经通路过载！”
“保持灌注！”雷奥的声音贴着耳膜震动，骨节分明的大手捏开她几乎咬碎的牙关，“你能做到的，安丝比尔！”
拘束带崩断的卡扣贴着雷奥的耳畔飞过，他一把按在了安丝比尔肩上，手套下，安丝比尔感受到了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她看见养父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面容扭曲变形的怪物，上扬着嘴角等待赞许。第四个插入栓落下，源质融合进度达到83%，疼痛带着安丝比尔的意识逐渐远离身体。
“这次注射后，你的评级就会无限接近于特修斯所说的K3。”雷奥松开了按住肩膀的手，转身记录下一串数据。他摘下手套，拂去安丝比尔脸上的汗珠和泪水，这个动作让她浑身颤栗：“接下来几天，准备适应性训练，是时候让特修斯知道谁才是新时代的主人了。”
麻醉剂接管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安丝比尔用手指勾住雷奥的衣角。这是她十四岁时高烧昏迷后养成的习惯，当时雷奥握着她的手说：“活下去，你才能成为有用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