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并不明亮的走廊里，手术室门边亮着的红灯犹如鬼怪的独眼，让耶格尔不敢直视。三分钟前清洁工把地面拖过一遍，潮湿的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在走廊中结成一层无形的膜。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块潮湿的海绵。耶格尔的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金属长椅，模糊的影子印在灰白的墙面上。护工推着器械车经过时，他凝神数了数推车朝他一侧的螺丝——一共三十二颗，其中十三颗已经生锈。只有这样极端的专注，才能让耶格尔暂时不去听手中怀表秒针的震颤。
距离希尔斯被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四十七分钟
耶格尔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布料下藏着三枚剃须刀片，富有弹性的刀刃与身体保持在同一温度。走廊尽头的瓷砖倒映出两个人形，两个护工每隔十分钟就会从配药室推着车出现，推车侧边的无纺布总是垂下相同的弧度。
“是布尔塔里兰先生的家属吗？”带着双层纱布口罩的麻醉师突然推门而出。耶格尔几乎就要从座椅上弹起，看清了麻醉师的胸牌后，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他需要加注镇痛剂。”麻醉师晃了晃手中的单据，钢笔在纸上留下轻微的划痕。
耶格尔接过纸币时，指尖轻轻擦过对方的手套，带来触电一样的冰凉触感。他低头逐字逐句地看着单据上的内容，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我记得术前协议里包含麻醉。”
“个体差异，有些患者对麻醉剂耐受力更强。”麻醉师的声音隔着口罩含糊不清：“而且他的肺部似乎是吸入过石棉之类的锋利晶体，引发了神经痛。”
钢笔在纸面划出沙沙的响动，耶格尔刻意将“诺兰·耶格尔”的最后一笔拖长。他的目光越过麻醉师，穿过手术室半开的门，落在希尔斯双目紧闭的脸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希尔斯无意识的呻吟。
手术室的门重新关上，耶格尔又站立片刻才坐下，试图从磨砂玻璃后晃动的人形中辨认出什么。时间缓慢地流逝，每一秒钟都是无比的煎熬。护工第七次推车经过时，那盏红灯终于熄灭。仍在麻醉中的希尔斯被推出了手术室，耶格尔走到近前，却被主刀医生拦住。
“患者的症状比预估的要严重。”医生的话语就像是在宣判。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耶格尔的瞳孔骤缩，右手握紧又松开：“希尔斯现在什么情况？手术失败了？必须说清楚！”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就在那吸气后一瞬间的寂静中，耶格尔听见了希尔斯呼吸中稀碎的声音。
“肺部有多处创伤，我们只是暂时通过穿刺手术缓解了气胸的症状。他需要继续观察二十四小时，保留转院治疗的可能。”医生说话间拉着耶格尔走向护士站。突然接到噩耗，耶格尔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看着希尔斯的病床被推向病房。
就在耶格尔将要给新的协议书签名时，楼梯间传来皮鞋叩击瓷砖的脆响。莱恩哈特的身影在日光灯下勾勒出锐利的轮廓，大衣的下摆处还沾着几抹墙灰。
“打扰了。”莱恩哈特径直越过主刀医生，将出院通知书拍在护士站台面：“我来接布尔塔里兰先生。”
值班护士程式化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抓起电话听筒的动作被莱恩哈特按在台面的手掌打断。磨光大理石台面的接缝处，一道道裂纹肆意伸展。莱恩哈特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台面：“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耶格尔丢下笔一个箭步冲到希尔斯的病床边拦住护士。希尔斯的脸比床单还要惨白，氧气管随着微弱的呼吸泛起雾气，胸口散发着碘伏若有若无的气味。
“他现在就要出院。”莱恩哈特的声音像一柄手术刀剖开凝滞的空气。两名护工悄无声息地堵住了走廊出口，推车底层的器械盒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
医生小跑着赶到莱恩哈特身侧，额角渗出细汗，喉结滚动着说出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专业解释：“患者术后出现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必须留下监护。”
莱恩哈特低笑一声，指尖拂过希尔斯的手臂，按在某处。一个细小的植入物从尚未愈合的创口中露出——那是约克格利亚最新的定位设备。空气中消毒液的味道突然变得辛辣，耶格尔嗅到了导火索燃烧时的硝烟。
“告诉马克西米利安。”莱恩哈特操纵火种力将植入物拔出，在医生面前捏碎，他压低了嗓音，但在医生耳中却不亚于闷雷：“下次把那几个护士也纳入采血指标。”
莱恩哈特一把抓住病床的铁护栏，手背上青筋暴起。随着两声尖叫，那两个始终推着病床的护士双臂抽搐着退到一边。希尔斯在震动中发出痛苦的闷哼，耶格尔立刻上前托住他的后颈，却感觉枕下有什么异物，另一只手一阵摸索，原来是一个印着狮徽的电子标签。
“让路。”莱恩哈特目光扫过两个护工握紧推车的手，“或者我帮你们预约骨科门诊。”
灯泡突然开始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众人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熟悉的波动以莱恩哈特为中心扩散，让每一个人都汗毛倒竖。当灯泡重新给予走廊稳定的照明时，护士、护工还有推车都已消失不见，只剩地上凌乱的脚印和散乱的拖痕。莱恩哈特扯下希尔斯胸口的纱布，火种力化为细丝钻入苍白的皮肤，将伤口暂时弥合。
“走，跟我回晨曦铸造。”
当耶格尔背着希尔斯来到莱恩哈特办公室时，斯泰尔已经等候多时。
“斯泰尔先生……”尤格一句话尚未出口，斯泰尔就伸手一挥，一股裹挟着火种能量的风席卷整个办公室。风拂过耶格尔身体时，他似乎听见周身发出泡沫破裂般细碎的响声。
“我已经将这片区域暴露的微生物分解，把希尔斯放平，马上手术。”斯泰尔摘下手套，露出银色的机械义肢。银白的液态金属从公文包的缝隙中渗出，一部分汇聚成手术台将希尔斯托起，另一部分则分成万千细丝，悬在希尔斯上方。
“莱恩哈特——”斯泰尔左手搭在莱恩哈特的肩上，一股股液态金属顺着手臂在莱恩哈特双手凝成一副手套。
“明白。”莱恩哈特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其中已有蓝光闪烁。无数肉眼可见的幽蓝色火种能量细丝从手套上发出，与半空中的金属丝相连。随着莱恩哈特手指颤动，金属丝从不同的角度精准刺入希尔斯的胸腔。每当莱恩哈特手指抬起，都会有细小的血珠被牵引到空中，然后被斯泰尔的火种技艺分解。
“他的肺叶上有十七处旧伤。”莱恩哈特突然开口：“他的火种能量吸引矿物结晶在肺部生长，每次发动探测技艺都会加剧症状。”
耶格尔沉默地望着希尔斯上方时而汇集时而散开的金属丝线，一分钟前它们随着莱恩哈特右手握拳，将一片米粒大小的晶簇从希尔斯肺中取出，落在一旁的托盘中发出“叮”一声轻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同样的声音还会发出十六次。
“值得吗？为了一个尚未到达K阶的能力者？”耶格尔无法察觉的火种能量频段，莱恩哈特向斯泰尔发问。
“这是你们生命学派首席的意思。可能存在的[第一节点]，你知道的。”
“那就好。”莱恩哈特始终没有抬头，三股金属丝固定住另一片晶体，缓缓移动。
“呵，我就是不喜欢生命学派这一点。明明是最给不出精确数据支持的人，却有着最强的执行力，也许这就是生的本能吧。”斯泰尔的火种通讯中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液态金属在义肢上蜿蜒流淌，C1阶的火种能量源源不断地向着莱恩哈特输送，给予他操纵如此数目丝线的能力。“这也许是机械学派与生命学派的又一次协作。”一个念头出现在斯泰尔脑海，随即消散。
…………
当天傍晚，夏尔医院后门的员工通道处，一个清洁工提着轻飘飘的便当盒离开。他随即拐进一条小巷，从另一头走出时，他已经换上了不起眼的工人制服。一个同样穿着蓝灰色工装的东方面孔青年迎上了他。
“埃尔文，有用的信息都拿到了吧。”
“都在里面，张队。”埃尔文掀开盒盖，其中是一部巴掌大小的相机。夏尔医院最近一周的采血记录，就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