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夏尔
街角的餐馆依然挂着那块褪色的木牌，边缘浸透雨水，被虫子蛀出空洞，却仍然倔强地写着“菲利普斯的鱼”。耶格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铜铃晃动的声响惊起一只栖在窗沿的灰鸽。阳光从积灰的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金线，仿佛时光在此处被拉成丝缕。
希尔斯这次没有选择靠着吧台的老位置，而是坐在靠窗的方桌边，此刻他正用汤匙搅动一杯凉透的红茶。茶水上浮着一层油膜，倒映出他比两周前更瘦削的下颌。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当天的报纸，边角沾上了茶渍。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微笑，苍白的脸色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色：“迟到三分钟，你还是那么喜欢闲逛。”
“康复期的人没必要挑剔。”耶格尔晃了晃食指，拉开椅子坐下，木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他目光扫过希尔斯手背上的胶布印子，留置针今天上午才拔掉，留下的针孔像是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迪亚娜从后厨转出来，空荡的右袖管用一枚发卡别在腰间，左臂托着餐盘，步伐轻盈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耶格尔从未见过她这般神采。她的黑发剪短至耳际，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那里曾常年被包裹的背带勒出红痕。“老板说这里的服务生前段时间辞职了，我正好搭把手。”她将餐盘搁在桌上，边缘嗑出一声脆响，“面粉剩的不多了，刚好够烤三条面包的——就是焦了点。”
耶格尔看向盘中棕黄泛黑的面包，裂纹间透出几缕倔强的焦香。他伸手掰下一块，碎屑簌簌落进掌心：“和上次火车上吃的‘武器’比起来，算是佳肴了。”
“那时候你是怎么咽下去的。”希尔斯笑着咳嗽两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表的表盘，其上“托马斯·杨”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哎，这次是我的失误。想不到约克格利亚第二舰队的年度巡航还会影响鱼获，今天我们大概是吃不到美味的肉排了。”他随手指了指报纸的头版，一张约克格利亚战列舰照片占据的大半篇幅。
迪亚娜单手扣着一口陶锅的边缘将它放在桌子中央，其中的清汤晃出涟漪，几片咸肉像孤岛般漂浮。她舀起一勺汤淋在面包上，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我们在特修斯学了不少技能，倒是没有研究过怎么处理这样的面包。”迪亚娜左手握着勺子的动作尚有些生疏。
耶格尔接过木勺，捞出锅底的蛤蜊，分在三人餐盘中：“迪亚娜，你的包裹……”
“父亲在贝尔福和我又见了一面，他告诉我说，他也想停下歇会了。那就听他的吧。”迪亚娜说着把面包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说起来，你好像提到过把面包变美味的办法。”希尔斯咽下一块蛤蜊肉，顺手把盛着面包的餐盘推向耶格尔：“机会难得，露一手？”
“正有此意。”
耶格尔吹散锅边的热气，拿过两块面包掰成小块丢进汤里，又拿起木勺将面包块碾向锅底。浓稠的蒸汽裹着麦香升腾，在他眼前晕开一片朦胧的金雾。背后新生的肌肉突然抽动——自从吞噬安丝比尔后，那两条多处的肌束便如蛰伏的兽，总在他松懈时蠢蠢欲动。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火种力渗进手臂与指节的肌理，恰到好处地搅动着面包与汤汁，将最顽固的面包皮煨得松软。
“听说分部打算把‘寻路者’的编制撤了。”希尔斯突然开口，汤匙在杯沿磕出轻响。
迪亚娜撕面包的手顿了顿，碎屑落进汤里，泛起细小的涟漪。“米考夫说医务室还有个位子，不过我这样的残疾人过去也只是累赘罢了。”她低头搅动汤汁：“比起这个我更想去照顾照顾新晋的学徒。”
“可别把他们吓着了。”耶格尔盛起一勺汤递过去——比起汤，此刻它更接近于粥，乳白色的粥水中浮着琥珀色的油花，“不过你该学学怎么用左手切洋葱。”
三人同时笑起来，笑声惊动了梁上结网的蜘蛛。迪亚娜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烫得直吸气，眼里却泛起久违的光：“比食堂里的糊糊强。”
希尔斯凝视着汤勺里晃动的倒影：“昏迷那会儿，我梦见一片海……有东西在深渊里睁着眼，那种感觉，像被一万个狙击镜同时瞄准。”他无意识地握紧左手，手表机芯的齿轮中似是响着旧日涛声。“醒来以后，米考夫说我肺里的矿化组织全消失了。”
耶格尔的勺子搁在碗沿。他想起意识深处那片粘稠的黑暗，尤格的猩红瞳孔与[大群]的苍白触须在记忆里重叠。“山火过后的土壤，自然能从灰烬中开出花。”他舀起最后一块咸肉放进希尔斯碗里，“就像你修好的那块手表——误差总会有点，但走得更久了。”
木门被风推开，穿堂风卷着街道上的气息扑进来。迪亚娜的空袖管微微扬起，像一面褪色的旗。她突然起身转向柜台，希尔斯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回来时，他端着的托盘上是三只缺了角的陶杯：“老板藏的私酿，说是饯别礼。”
浑浊的酒液沉在杯中，荡起酸涩的果香。希尔斯举杯时腕骨突出如嶙峋的齿轮：“敬托马斯。”
“敬父亲。”迪亚娜的杯沿与他轻碰。
耶格尔望着杯中摇晃的夕阳，背后肌肉再度灼痛——这次他没有压抑，火种能量从尾骨窜上肩头，如野火掠过荒原。陶杯在手中无声地震颤，酒液晃动如同将凝未凝的血。“敬未来。”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桌面砸出细小的星辰。
暮色攀上窗台时，希尔斯披上外套，手表在墙上反射出黯淡的光斑。“听说装备部来了个学徒工，”他推门时回头微笑，“总是把螺栓拧太紧——和我当年一样。”
迪亚娜站在门边，左手指尖拂过铜铃，铃声清脆如往日剑鸣。“下次见面，”她望着街道旁拉长的树影，“教你用左手使剑。”
耶格尔独自坐在渐暗的餐馆里。背后肌束如蝶翼般舒张，火种能量流经时在皮下泛起幽蓝荧光。他拾起迪亚娜遗落的发卡，放进口袋，转头望向玻璃窗。上面倒映出一双异色瞳孔——左眼湛蓝如淬火之刃，右眼深处一点猩红若隐若现。他闭上眼睛揉了揉，湛蓝与猩红悄然褪去。
街角传来钟楼的嗡鸣，，惊散了门口的鸽子。耶格尔将最后一粒面包屑弹向空中，看着它被晚风卷入铅灰色的云层。
“该去找点新柴火了。”他轻声自语，推门走入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