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看好了路线。
不止今天,过去这十年,她每一年都在计划逃跑,每一次都反复演练。山门后北侧第三座浮岩下方藏着一条废弃的传送阵,旁边是杂役弟子的灵草田,无人看守,只要一个遁影符就能进阵——再贴上两张断灵符和掩息咒,连魂灯都追不上她的踪迹。
她拼命修炼就是为了这一天。
筑基后期,就算下山不敌金丹老怪,也能一边逃一边骂。
“姑奶奶我都修到这份上了,还要逼我跟臭男人双修?”她咬牙在衣袖里贴好隐形符,“你们疯可以,我没兴趣下水陪着。”
夜色已深,雾气弥漫,合欢宗后山一如既往地寂静。
她背对宗门大殿,轻轻跃出寝殿檐角,踩着浮空的引灵石,一路贴着地势向下掠去。
法阵早就刻好了,一笔不落,她亲手凿的。今天就差启动——
她在昏暗处停下,双指并起划破手指,鲜血点在阵心。
符纸腾起微光,灵力一层层流动起来。
“启动!”
光芒乍现,她身形一晃,整个人已被灵阵吞入,刹那间风声四起,天地翻转,几乎要冲出禁山结界的那一刻——
“轰——!”
一道无形的结界从天而落,像一张冰冷的巨手,直接把她从空间通道中拽了出来!
她猛地摔在地上,肩胛撞上石壁,嘴角溢出一丝血。
“……靠。”她抬头,眼中满是怒火,“我明明查过,宗门大阵三日一开,今夜最弱,怎么会——”
啪。
一只素白的手拍落在她肩头。
带着熟悉的檀香味,温柔,平静,几乎没有声音。
“星禾。”
夙玥站在她身后,声音依旧温柔得像春水流过,“你又调皮了。”
“你布了阵,改了符,甚至连我亲设的护宗结界都敢试着撕开。”她笑了,声音像哄小孩,“你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啊。”
路星禾紧咬着牙,满眼恨意。她撑起身子,一步步后退,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
“你到底要把我关多久?”她低声吼,“我不是你宗门的狗,也不是你手里的炉鼎!”
夙玥微微侧头,笑容不变:“可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啊,星禾。”
“你能修到现在,不就是因为我给你选的功法、灌的灵丹、铺的路吗?”
她走近一步,轻轻抬起路星禾的下巴。
“既然是我养的,当然要按我的方式活。”
“你生来就是合欢宗的圣女,注定为情而修,为欲而生。”
“别乱跑了,宝贝。”她低声道,“跑不掉的。”
她的手指微微发颤,灵气顺着经脉缓缓运转,指尖一缕寒雾缭绕,所触之处霜白寸起,像有万年冰脉流淌其中。
——《寒魄锁阳诀》,合欢宗禁典。
这是宗门核心传承之一,被锁在焚香阁最深处的玉石暗柜中,凡人触之即死,非天生阴阳圣体者不得练,哪怕是宗主夙玥,当年也只是修到第五层便戛然而止。
因为那之后,便是逆修。
《寒魄锁阳诀》原为合欢宗女弟子“采阳补阴”的利器,通过接引阳气为引,阴脉逆转,生出“寒魄”。若能成功炼出,便可踏入中阶天女之位,吸阳成道,杀人无形。
但路星禾不一样。
她是阴阳圣体。她不需要双修。
她只需一个人打坐,就能在识海中凝出天阳流焰,引之入体,将自身寒意一寸寸推至骨髓深处。
不用男人,不用炉鼎,她自己就是完整的炉鼎。
可这功法太阴,太寒,太毒。
修到第三层时,她的发丝便由黑转白,皮肤细腻剔透,如冰玉所铸;眼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点水雾般的光泽,哪怕不施魅术,只要她站在那里,便足以令无数人心魂震荡。
魅惑,并非她所欲。
但魅惑,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
她曾试图停下修炼,但每当她停下,宗门便会变着花样逼她继续。
“你不采阳没关系,你练得更快。”
“你若心冷,那就让全天下的人为你发热。”
夙玥甚至笑着说:“等你修到第六层,师父给你挑选全魔域最好的炉鼎,你一个不喜欢,我们就杀一个,直到你满意为止。”
她坐在夜风中的石台上,灵气流动,胸口起伏。指尖的霜气缓缓凝成一枚冰针,被她一指弹出,瞬间刺穿远处百米外的枯枝。
寒气未散,枝头瞬间结霜。
她抬头望向天边,眼中没有半分得意,只有冰冷的执念。
这一次逃跑,再一次失败了。
逃跑的传送阵被封,遁形符被反制,结界像无形的手掌,将她毫不留情地拍回了宗门。
她跪坐在寒玉台上,灵气渗入体内,如刀般逼出阴气,寒魄汇聚,血液都似结冰。
《寒魄锁阳诀》一层层往上推,阴寒深入骨髓,魂魄都在发颤。
这不是修炼,是折磨。
是她师父亲手捏出来的笼子,叫她修得越深,逃得越不掉。
“你该知足。”夙玥在她身后缓缓说道,语气依旧温柔,“世间几人能得此机缘?”
“合欢宗倾全宗之力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在合适的时机——完成使命。”
“等你修至结丹,镰刀楼那边一敲定,我会挑个阳气最足的男人给你,直接送你上炉。”
“这世道男人已经越来越不中用了,阳气衰败,寿命短,又蠢。”
“但只要他们看见你,”她停顿片刻,笑意缓缓浮现,“哪怕是废人,也能燃上一把。”
“你是天生的诱火者,星禾。”
她冷着脸,闭着眼,什么都不说。
可她知道,再逃不了几次,下一次就是真的送她上床了。
正在运转功法的她,背脊一僵,寒意从脐下直冲脑门。
夙玥那柔柔的嗓音忽然在殿中响起,像一条红色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脖子。
“小星禾啊——”
“你是不是,早就该结丹了?”
路星禾瞬间满身鸡皮疙瘩,脊背都绷直了。她飞快睁眼,强行露出一个“呵呵”的笑容,声音还带点撒娇似的哀求:
“哎呀,我才十六岁,怎么可能呢?”
“哦?是吗?”
夙玥站在殿中央,慢悠悠地转过身,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审视。
她笑着,语气却忽然变冷了一寸。
“算了,丹结不结……你自己清楚。”
“不过师父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她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路星禾的心口。
“寒魄锁阳诀修到最后,会凝成冰丹。”
“冰丹不同于寻常灵丹,一旦成型,便需阳气锁定核心,阴阳调和,方能稳固。”
她站定,目光落在路星禾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却愈发温柔:“如果你那时候身边……没有可锁的‘阳’——”
“那你就不是结丹。”
“是结命。”
她俯下身,指尖划过路星禾的额发,像在抚摸一只即将成熟的炉鼎。
“师父丑话说在前头。”她轻笑一声,眼神却冷,“真成了冰雕,可没人救得了你。”
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路星禾指尖微颤,强行把那一口气压进丹田,却没能压下心底的那团冷火——
她知道,这是警告,也是逼迫。
夙玥已经不准备再给她“练下去”的时间了。
冰丹一成,若不锁阳,她会被反噬而死。
这就是她那“慈爱的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条路。
——一条,要么就范,要么去死的路。
夜深露重,窗外蝉声早已停歇,整个合欢宗陷入了一种诡异而寂静的寂寞。
路星禾侧躺在床上,手死死按住小腹,身体紧绷成弓形,额头冒着冷汗,嘴唇被咬得泛白。
结丹前的灵气回流,宛如一柄柄冰锥,从骨缝中穿过血肉,寒入五脏六腑,痛得她几乎想在床上打滚。
可她不能发出太大声音。
一旦被夙玥察觉她已临近成丹,下一步便是“送阳”,锁丹双修,逃都逃不掉。
所以她强忍着,咬住被角,肩膀轻轻颤抖,身上的道袍因为翻滚和冷汗早已贴在了皮肤上,显出那过分纤细的轮廓。白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如雪落冰原。
她不知道今晚为何疼得格外强烈。
也没注意到,门外有一双小小的眼睛,正躲在黑暗中悄悄地看着她。
“……嘶……”
她咬牙翻了个身,薄被滑落,露出她苍白的脚踝和紧绷的小腹。
“嘶……”她轻哼一声,声音微微颤抖,有点像猫在叫,又像月下独饮的女鬼。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穿着合欢宗制式的小道袍,头发乱糟糟的,两只脚还没穿鞋,踩在地板上没有声响。
那是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眼神亮亮的,脸蛋圆圆的。她踮着脚,靠近着轻哼的路星禾,眼里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一点说不清的情绪。
“师姐?”她小声叫道。
路星禾根本没有听到。
她被剧痛折磨得快失去意识,只能像本能一样蜷缩着身子,整个人冷得发抖,却又热得几乎要发疯。
小女孩站在床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床上的人。
——那是她从入宗开始就仰望的大师姐。
她听说,大师姐天生圣体,是合欢宗几百年来唯一一个修到这个地步的天才。漂亮得不像凡人,修得也不像人。
她也听说,大师姐不喜欢男人。
“……那她,会喜欢我吗?”
她在心里轻轻地问。
然后,她弯腰,缓缓地,轻轻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