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后，叶正明像是凭空苍老了数千岁。那些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大量记忆令他一时难以呼吸。
尤其当他的视线落到同样百感交集的两位女孩身上时，叶正明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更不知道该如何审视那些和她们纠缠不清的生生世世。
“小明……”
沐尘雪欲言又止。明明她是很希望叶正明能知晓那些回忆的，可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她又多么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明天就要期中测试了，我们还是各自回宿舍复习吧。”
为什么不回教室呢？因为下午的课都是选修课，选修必逃！
闻言，钟晓萱和沐尘雪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甘。
“嗯。”
她们难得默契地齐声回应。事实上，她们也需要一个人静静，好好捋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第二天，“万众瞩目”的期中测试终于降临。
路过纪念推翻众神统治的胜利广场时，叶正明注意到两面半降的旗帜。一为校旗，一为国旗。
想必是在悼念苏教授的不幸离世吧。
回到熟悉的教室，空气中弥漫着考前特有的紧张与压抑。同学们或埋头最后冲刺，或闭目养神，唯有叶正明、沐尘雪和钟晓萱三人之间的气氛格外微妙。
昨日的惊心动魄、前世今生的记忆洪流，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他们之间。叶正明能清晰地感觉到，沐尘雪和钟晓萱投向他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那里面掺杂了太多他尚未准备好去面对的情感。不仅仅是当下的喜欢，更有历经轮回沉淀下的深刻羁绊与……伤痛。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上。然而，《社论综合》的试卷发下来那一刻，叶正明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沐尘雪。
那道关于兰西公国货币政策的题目赫然在列，分值不小。
沐尘雪咬着笔杆，眉头紧锁，显然还在与这道难题搏斗。叶正明看到她的答题区似乎不再是空白，但写写划划，一片狼藉。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开始专注于自己的试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充斥耳畔。就在考试时间过半时，叶正明听到旁边传来极其细微、带着绝望意味的呜咽声。
他用余光看去，沐尘雪正盯着那道题，脸色苍白，指尖微微颤抖，眼神里是全然的崩溃和无助。
那些复苏的记忆碎片显然极大地干扰了她，让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这些枯燥的理论。
他想起了之前她可怜巴巴求助的样子，想起了她虽然笨拙却努力模仿“正常”女生、试图靠近他的种种，也想起了记忆碎片里，某些轮回中，她或他（沐晨阳）也曾这样为了某些目标而绞尽脑汁、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合着同情、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因共享漫长轮回而产生的微妙联结。
一个想象的画面在叶正明的脑海中快速浮现。
鬼使神差地，叶正明悄悄撕下一小角草稿纸，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
【铸币税】【财政集权】【战争融资】【通货膨胀】【社会动荡】【价值符号 & 实际价值分离 V=F(M, t)…】
他将纸团捏在手心，心跳如擂鼓。趁着监考老师转身巡视另一侧的间隙，他极其快速地将纸团弹到了沐尘雪的桌面上。
随着叶正面猛地摇头，画面戛然而止。他不能，那样做，那只会害了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试卷上，笔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旁边的沐尘雪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挣扎和最终的决定，那细微的呜咽声停下了。她偷偷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叶正明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让她明白了什么。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掠过心头，但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取代。他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明，原则性强得近乎刻板，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值得她……
沐尘雪重新低下头，看着那道令人头疼的题目，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橡皮，将答题区那些混乱的涂改痕迹狠狠擦掉。
然后，她开始在草稿纸上笨拙地画起图表。那是昨天叶正明给她讲解经济学基础时，随手画下的供给需求曲线简图，虽然她当时光顾着看他的脸，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虽然这道题，也跟这样的曲线完全不相关。但在此刻的沐尘雪心中，这就是标准答案。
时间所剩无几。她努力回忆着叶正明当时零星的语句，结合自己昨晚临时抱佛脚看的概念，磕磕绊绊地开始组织语言。
【兰西公国初建，国库空虚，发行不足值货币可以迅速获取“铸币税”，弥补财政缺口，支持战争或建设……】
她写下第一条，字迹因为匆忙而有些潦草。
【传统金本位受黄金储量限制，不足值货币（尤其是纸币）给予政府更大的货币政策灵活性，便于集中资源……】
第二条。
【但长期来看，货币超发必然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升，民众财富缩水，引发民怨……】
第三条缘由和第一条矛盾分析她写得异常艰难，社会矛盾部分更是只能凭感觉瞎蒙。
【社会矛盾可能包括：债权人利益受损，工人实际工资下降引发罢工，商人囤积居奇……还有……信任危机？】
至于那个该死的，比那道作业还要难上几倍的微分方程，她盯着空白处看了几秒，最终还是硬气地乱写一通。
而觉醒了前面几世记忆的叶正明，在脑海中已然形成了社会科学相关的知识体系。
原本令他头疼不已的社论难题，也变得像一般数学题一样清晰明了。
但他就是故意答错了好几个大题。除了不想自己的一门成绩突飞猛进，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之外，他不想沐尘雪在无形的对比中黯然神伤。
“时间到，停笔！”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传来。
沐尘雪像虚脱一样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写得满满当当却不知对错的答案，长长吁了口气。
试卷被收走。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响起一片哀嚎和对答案的声音。
叶正明没有参与讨论，他只是默默整理着文具，眼角的余光看到沐尘雪正望着窗外，侧脸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也许，她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也能自己挣扎着走下去。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被打破。钟晓萱轻盈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小明同学，最后那道题，你的微分方程是怎么建的？”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包括沐尘雪，都听得清楚，
“我用了费雪方程变体和时间衰减函数结合，不知道对不对呢。”
叶正明皱了皱眉，简单回答：
“我不清楚，我社论成绩一向不行。”
叶正明难得撒了一次谎。他也知道钟晓萱是故意装作自己基本答对，以此打击沐尘雪的自信。
关于异质性代理人经济中的货币政策传导的随机偏微分方程构建，其核心是联合概率密度函数。显然，时间衰减函数是用不到的。
“哦~”
钟晓萱拖长了语调，目光似笑非笑地瞟向沐尘雪，“沐同学呢？看你也写了不少，应该很有心得吧？”
沐尘雪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脸上刚刚恢复的血色又褪去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那胡编乱造的公式，在钟晓萱和叶正明提到的这些术语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苍白。
叶正明看到沐尘雪攥紧的拳头和微微发红的耳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考试已经结束了，答案对不对交给老师判断就好。”
他打断钟晓萱，语气比平时生硬了几分，“重要的是理解思路。”
钟晓萱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正明，又看看沐尘雪，笑了笑：
“说得也是呢。不过，看来小明同学很维护某个人哦？”
说完，她也不等回应，转身哼着歌走了，留下一个令人火大的背影。
叶正明望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心里那点烦躁变成了更复杂的情绪。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接下来的几门考试，气氛更加微妙。
沐尘雪全程避免与叶正明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他是透明的。即使偶尔不可避免地在走廊或考场外遇见，她也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躲开。
这种刻意的疏远，比之前那种黏人的骚扰更让叶正明感到不适。
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个总是和他作对，作为“死对头”的“她”。
最后一门数学考完，叶正明感觉精疲力尽。不仅仅是考试的压力，更是那种弥漫在三人之间、无法言说的尴尬和沉重。
他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看着周围或兴奋或解脱的学生们，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小明同学。”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是钟晓萱。她脸上少了些往常的戏谑，多了几分认真。
“有事？”
叶正明停下脚步。
钟晓萱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过分，老是针对她？”
叶正明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钟晓萱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想再看她活得那么糊涂，也不想看你一直逃避。那些记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都已经在那里了。假装看不见，并不会让它们消失。”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
“南宫浩宁死了，但世界意志的影响还在。我们三个，是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有些事，迟早要面对。
这一世，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说完这些，不等叶正明从恍惚中清醒，她摆了摆手：
“好了，就这样吧。期中考试结束了，要好好休息哦，小明同学。”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叶正明怔在原地。
钟晓萱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刻意封闭的心门。是啊，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那些纷乱的记忆、复杂的情感，需要他们共同去面对。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银白色的身影。终于，在通往宿舍林荫道的尽头，他看到了沐尘雪独自一人的背影。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叶正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步追了上去。
“沐尘雪！”
他叫住她。
沐尘雪背影一僵，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叶正明走到她面前，看到她眼圈似乎有些发红。他心里一紧，原本想好的说辞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两人沉默地站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紧张。
最后，还是叶正明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那个……考试……考得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算什么糟糕的开场白！
沐尘雪猛地抬起头，蔚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
“反正……反正都是乱写的！比不上你和钟晓萱那么厉害！小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很废物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正明有些慌乱地解释，
“我是说……考试而已，不要太在乎那么多。我第一场考试也是马马虎虎，随便写的。”
“小明，不用骗我哦。我知道的，你前前世是出色的政治家，前……（7）前世是一流的社论学者。”
当谎言就这么被无情戳穿，叶正明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可看到沐尘雪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啊？我怎么没有想起那些记忆？尘雪，还是你厉害啊，记忆真好。不像我，连上一世的记忆都快忘了大半……”
他越说声音越小，感觉自己简直在胡言乱语。
沐尘雪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眼圈还红着：
“你……你这安慰人的方式也太烂了吧……不愧是上辈子母胎单身了三十年的笨蛋。”
叶正明尴尬地别开脸。
笑过之后，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沐尘雪低下头，小声说：
“对不起……上一世，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也……还好。”
叶正明闷声回道。又是一阵沉默。
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良久，叶正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钟晓萱说得对，有些事，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些记忆，还有……以后。”
沐尘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更多的是忐忑和不安。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