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0年的极冬，在长夏、永秋两灾之后，终于压垮这酷热千年又萧索千年的地球。文明的半径由六千千米熔化至四千，又从四千凋落至两千。地球体积未减，减的是栖息地。在2030年的那个春，旧文明的人类早应该把所谓「春光星耀」重视起来了。当然，没有人理解星星上诡异频率的电磁波，他们都以为那是来自无垠星空的空灵乐曲。
靠着前文明留下来的百病愈与民用冷冻舱，原CH国民今人类共同体联盟贱民，家园编号4587的陈星和青遥幸运地活到了几千年后的今天，但没有人会重视这两个生理年龄与心理年龄刚过十七的女孩，人们厌恶两个女孩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无法使种群繁衍。
「呼哇呼哇呼……头盖骨，破皮本子，还有个啥?一根灯丝?看来有好东西。」
「北极星」的来到提供了充足的水分与恐怖的低温。在「北极星」撞上地球的最后一个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山峰——珠穆朗玛峰——后，巨量的固态干冰类似物和水分降临了。冷能冻结了地球的温度，于是极冬开始了。类似物至今散落各地，就算有太阳不断照射也无济于事。
只有公民可以领取物资。于是对每一个贱民来说，拾荒是再正常不过的。
「这附近应该能找到电线……嘿咻，唔……找到。」
陈星就是拾荒者的一名。-20°的寒气逼着她从脚趾武装到耳朵根，护目镜、棉大衣、超级加绒手套样样齐全。她在无风的这一天——刮风必然有刮雪，无风不一定下雪——出来拾荒。
运气好点，可以把部分公民吃剩下的馊面包捡回去，放篝火上烤一烤就能吃。运气差点，看牙齿能不能啃动木板了。
这里是不知道以前是什么地方的雪地。这里有旧时代的红绿灯杆、长夏时候的空调、永秋时候的水箱。它们都埋在雪里头，只露出边边角，故一眼望去只有白雪皑皑。公民城外几乎见不到生灵，拾荒者们能看见的只有死寂废墟、沉寂废墟以及残破废墟。
灰蒙蒙的天空里至今存在着永秋时代的死灰，絮状物一落到冰凌上就会断裂。残破的断层上，生锈的钢筋被雪包裹。
陈星把一段电线缠在左右手手套上，然后脚踩进雪里，朝后压身子，扯出石块下的有皮铜芯电线。
「我扯扯扯——目测有二十米，还算不错。」
陈星悠哉悠哉把电线缠成一个厚重的护腕。她透过墨色护目镜看了看线圈，露出了看不见的微笑。她很快回到家——坐落在公民城墙外不远处的一座由各种颜色的砖瓦搭建起来的房子。
她把线圈放到雪堆上，扯出一头来，给备好了的木桶板架外围裹上锡箔纸，再在锡箔纸外缠上一圈又一圈电线，最后用手工的木夹子把电线固定在架子上，底下又用胶布粘上五六层，一个估计没什么保温效果的保温桶做成了。
「我好像忘了做提手。」
跳起来，在门槛上抓下来一根很长很长的铁丝。捏住一端，从外层电线圈层隙插进去，刺破锡箔纸，从桶里面把铁丝捏出来一大截。再弯下来，从最初插进去的地方旁边再插进去，重复刚才的步骤，然后对另一端做同样的事。一番捣鼓后，一个提手水桶制成。
「水桶啊水桶……水桶不用来装水怎么行。」
「嘶呼呼，天冷冷……要用新桶装满热水，要用热水装满新桶……」
陈星一边心想着庆祝庆祝新桶的诞生，一边扯下一段胶布粘在锡箔纸上。把其他的东西放回去，带上新桶再度步入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去。
「唔欸，今天把墙封死了?」
陈星平时就从这个墙洞钻到公民城里面，然后用她高超手段从某户人家的供水管那打一桶热水回家。昨天还从这里溜了进去，今天就行不通了，自己难道被发现了吗?不可能，自己的潜行技术无人能及。
失落与无奈并存，陈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觉得这水桶总得发挥些用处，就是打点冷水也无所谓——当然也别是结冰的。热水是只能在公民城里找到的，新桶就该装热水，自己必须要找到别的进城口。
陈星沿着城墙外围走，用按压法寻找豆腐渣工程。永秋时代的萧索，摧毁了前时代人类的家园，后时代人类只能粗劣地建造能隔绝贱民的城市。循着这个原理，陈星就在几十来米外找到一个新入口。
快速地把松塌的砖块取下来，把雪踢到砖上面盖住。有的砖比较识趣，不等陈星来抓就垮了下来。过了约莫五六分钟，能供陈星和桶子通过的洞口就形成了。
陈星首先把桶子丢到墙的另一边的雪上，自己则注意着不刮坏衣服穿到另一边。她利索地在洞口处堵上一堆雪，并铺平她刨雪的坑坑洼洼。最后拔几棵干枯的小草，栽种在雪堆上。稍微走远些观望自己的杰作，点点头、微微笑，这表示她相当满意。
离城墙稍微比较远的地方，稀稀疏疏冒着黑烟。陈星记得最近的那户人家房子底下有根供水管，而那供水管经过陈星改造后、就可以扳一下让部分热水朝外流了。问题就转移到「热水何时来」了。
为了防止管道损坏，公民议会禁令在户外摆放东西，除非东西重到风吹不动、或埋在地里出不来。因此城里空荡荡的，路灯都没有。
嘭——扑倒在雪地里，咕隆咕隆滚滚滚。时不时抬头看一看，然后埋回雪里滚滚滚。咚，铛!是个铁箱子。换个方向滚滚滚，砰!是块石头。反正就是滚滚滚。咯哒!是只被她撞坏的木板。撞到什么也不怕，有这厚实的防寒服在呢，不用怕撞疼。
滚滚滚，滚到水管那里。从雪里匍匐着爬起来，隔着手套感受到热流在管中涌动。因为极冬的影响，地球上几乎见不到开窗的房栋，偷水的家伙就不用怕被发现了。
这家人的水管是悬空的，陈星打热水相当方便。她哼着旧时代的轻快小曲，撕下管子上的多层透明胶，让涌动的热水透过断口分流到底下的桶中。弯下腰，环抱似的围住水桶周围的空间，生怕水变冷。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声音很小，是因为她只为自己歌唱。人的声音与风的声音共同编织成歌，雪花点点是跃动的音符，白纸平铺在苍茫大地上，等待废弃的钢琴重新奏鸣。阴云连绵，沉寂的世界中，只剩下宏大景象与事物渺小的相互映衬。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啊嘞?」
直到视觉里出现风，陈星才意识到听觉里的风。
一件衣服在远处的天空飘走，这没有预兆的风雪早就成了公民的噩梦。衣服被刮走了不要紧，关键是人不要被死亡埋住。如果人要在刮风的时候出门，准得被风雪里的冰凌擦个遍体鳞伤。
「唔，不好，得赶紧把管道粘上!胶布胶布胶布……耶，我撕的胶布呢?」
在这半桶热水里。
「在哪在哪在哪在哪……不行，要走了要走了…!」
寒风咆哮，热水泊泊。看着两边的各自的情况，陈星不由得手忙脚乱起来，甚至一阵耳鸣。她想给这家人的水管补补救，却忘了自己胶布粘在哪。这管道，本是极冬时代的伟大造物，抗严寒性质极强，断了一段时间的口就另说——这家人的供水系统崩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害了你们……」
见自己闯了大祸，陈星只得咬咬牙、忍忍泪，放着管道不断开裂、自己提着水桶匆忙忙沿原路返回。她的心里是一圈又一圈翻涌的热水涡流。
脚印将被落雪掩住——在她滚来的道上。公民用高墙隔绝贱民，防止天性浪费的贱民染指他们不可奢求的生存资源，其代价就是城里的风无法吹出城外——豆腐渣工程除外。陈星距离她进来的地方还有五十来米远，她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一些，最好让脚印不会被过快掩埋。
寒风前一脚还在天上飘着，后一脚已经从地面上扬起来了。陈星被自己堆的雪堆碍了事，她如发疯似的拳打雪堆、腿踢雪堆、脚蹬雪堆，为了求生而用上全身气力。冰凌擦破她的棉裤一角，她理智丧失的速度加快了。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呜啊啊啊!」
身体被骤然刺得全身打颤，寒意终于渗了进来。有雪落在桶里，陈星更加崩溃了。她不惜摘下手套，让两只手暴露在寒冬的猎手的视野下，拼了命地去砸、去撞、去毁雪堆，几只凝固而成的冰凌刺破皮肤，染了灰的白雪更染了红。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
这回，陈星更多感受到疼痛。被抬至高空，再被扔下冰窟，近似值9.5米每平方秒的重力加速度把她往千万小冰锥猛拽。重力不留情，它明知她在挣扎，它却联合冰锥把她的四肢钉死，剧痛顺着骨头传导全身。从此刻开始，抽象概念的粉骨碎身成了实际体验。
「我要回家，别杀了我别杀了我啊啊……」
就当身体开始麻痹时，她终于徒手凿开雪堆。她血淋淋的手被冻的没有知觉，她失去知觉的手紧紧抓着提手。喘气着，感受与极冬截然对立的炙热，她被自己烫得大汗淋漓。
带上水桶钻入洞口，穿过高墙，赶紧一个侧身，躲开从洞口正吹出来的寒风，雪流与冰凌流从中喷涌。
「哈啊，哈啊，哈……」
耳鸣停止，她真切地听见寒风凛冽的声响，她还以为那是她心脏的呼啸，她一时模糊了现实。
跑起来，血液须得持续沸腾。回家去，即使热水冷却。别回头，没有人责怪你的贪图谋利。
在城里的风雪停止以后，这个被陈星毁坏了水管的人家，将会被议会的人找到。议会将把这些浪费资源的家伙贬为贱民，然后把贱民驱逐到城墙外，留下来的房子将经修复后空置着给其他公民使用。地球从此又多了四个可怜的拾荒者。
滴着热血和热水，一步一步远离极冬的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