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008
陈星不懂新时代的语言。
地球原生的汉语、英语、法语之类的语言，早就烤死在长夏或凋零于永秋了。人类的语言体系经受过完全重置，而陈星学习新语言的机会微之甚微，议会驱逐她、公民不待见她、贱民顾不着说话，没有教材也没有资料，她就这样听不懂那家对她们很好的公民的话了
「我们没办法拿出什么东西招待你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啊……那个……」
看着中年男人热情的表情，陈星不禁想起来她小时候跟奶奶去拜年的场景。那时，她还能向邻居讨红包——拉上青遥一起。也是在门口，也是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但室内没有电灯，而是蜡烛。男人手上的也不是红包，而是一两只保温杯。
「哦——我忘了你是听不懂我的话的小家伙，抱歉抱歉。」
没错，听不懂，但陈星看得懂肢体语言。
她知道这好心人是想说明没什么东西招待她了，可她不会肢体语言，更不会新语言。她干看着对方把面包摆出来一大堆，自己却急得跺脚。
公民城的房子从没有窗，而支持开凿地窖——陈星和青遥的家底下，开着一条地道。地道很长，可以通到公民城比较深的地方。但地道里特别闷，容易窒息，不是非必要情况，双方都不愿走这条地道的。
「小家伙还特地给你们做了手工品呢。莉莉，快出来，你盼的姐姐来了!」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楼上木地板连响八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噔噔噔噔在前方出现了。
「莉莉」这个词的发音还是很简单的，所以陈星知道她叫莉莉，也会用莉莉称呼对方。
「姐姐，看我做的纸花，有没有你们那个时代的样子!」
「呃……很好看哦?」
「姐姐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姐姐了~」
「真的很好看哦?」
尴尬的还是那一点——两人语言不通。好在莉莉也比较通情达理，不介意陈星表现出来的尴尬。莉莉晃晃头，朝着陈星怀里钻，后者则把她抱起来，让她拿着那朵纸花在空中飞旋。莉莉感受着飞行的体验时，嘴笑得合不拢来，两只眼中星光泛泛、甚还冒着春分般的暖意。
莉莉继承了她父亲的白发、母亲的红瞳，活得直像是青遥给陈星看过的漫画里的「白毛吸血姬」。然而漫画是旧时代的东西了，现在是找不到一本，青遥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专门给陈星买漫画去了。
「姐姐结婚了吗?」
「可别掉下来了啊。」
「我长大了要跟姐姐结婚!」
「呃，没问题，你能开心就好?」
「跟姐姐结婚!」
「啊啦啊啦，我唱歌给你听?」
「结婚!」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依旧是语言不通的问题——莉莉真心仰慕着来自温暖春天的往昔旅人，陈星真心把这矮不了自己多少的家伙当作妹妹来看。毕竟莉莉的父亲说过结婚就是最深关系的确定，陈星的奶奶说过，陈星的父母来不及留个弟弟妹妹就走了。
莉莉父亲看着两个女孩子笑了。他在想什么——不清，可能是他在驱逐仪式上见到的春意光景，也可能是帮忙搬东西时见到的各种旧时代器具。他至少在回忆，回忆里伴有对现在的思索，而过去推及现在、现在推及未来，他在严肃地构想未来的画面。苦涩掺入他的表情，他不再多想了。
「姐姐是爸爸，我是妈妈!」
「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就这么定啦!」
「还有一位老船长——」
男人怕这温馨被破坏，却知道变故不得不来到了。
……
地道的另一边，青遥还在三楼的工作台前研究冰晶髓。她叼着竹签、裹着被子、戴着手套，在没有保暖的小空间中用各种她组装出的器材捣鼓素材。
「阿——秋!呵啊…怎么回事，我裹得挺多的啊。」
她上一次把冰晶髓混着百病愈的药剂磨成洗衣粉，她这次打算把冰晶髓接通电流、测试其他物理性质，以便给陈星的外出提供更大的援助或改善家里的生活。然而她打了个喷嚏，她手里的激光探针刺到了冰晶髓里面。热量足够、冲击足够，冰晶髓发生作用，冰棱布上手套。
「耶欸?」
青遥立马采取紧急救险措施。她三下五除二，将手从手套中取出，捂上口鼻避免呼气时的潮湿水分被捕捉。青遥从地上提起透明罩，把冰晶髓封锁，又用罩子上连接的活塞抽出空气，营造出真空环境，免得又发生什么怪/现象。她打开窗口，使室内降温一分钟，微风吹着冰晶落到地板上，还伴着雪。最后她用伸缩杆关闭窗户，长呼一口气回到工作台前。
「陈星还要到什么时候……哈啊，陈星……」
青遥陷入陶醉的神色，她的思绪跟着渐弱的呼啸沉入夜中。
夜时的一声声叫唤、一遍遍起落、一次次交融，仿佛都伴着春一样的桃色。蝴蝶循着气味来到，而立于花上吸吮其芳甜。管嘴探到花瓣里时，就已无可抗拒地大股大股索求起来。于是蝴蝶贪婪地吸吮、温柔地安抚，扑着翅膀、为桃花留下自己的粉尘，是作痕迹、是作效果微乎其微的保护膜。
「陈星…快回来……陈星……」
青遥又一次变成了痴女。
……
因为青遥在这里只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掌握了极冬公民的语言，于是交流方面主要由青遥负责——青遥把需要询问的内容写在纸上，让陈星带着纸条到这个地方来，由这个公民把回复写在纸上，然后陈星带回家给青遥翻译。
陈星这次代青遥送来的问题有下，公民议会近期新出台的决策，公民城内外较严重的事件，贱民转公民政策调整。
莉莉父亲拿着纸条仔细端详了一会，转身走到一块地板上，翻开、拿出一张《公民报》。他在火炉台上取下一支羽毛笔，沾沾墨水，在餐桌前敞开报纸，边筛选着信息边在新纸上写字。他写字时，手时常会犹豫，停笔的同时会皱眉，似乎是看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文字。
「然后我把雪球丢的好远，妈妈都夸我扔的好~」
「嗯嗯。」
「姐姐，如果你听得懂我说话了，可以跟我一起打雪仗吗?」
「嗯嗯。」
「好耶!」
陈星陪莉莉玩了一阵子后，男人写完了。陈星接过他写的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布得她眼疼。陈星两腿并拢、双手合十，闭着眼轻轻点头，是向莉莉父亲行了一个公民的感谢礼。
「姐姐，要再来啊!」
「莉莉，我下次还会来的哦!」
莉莉听到自己被陈星叫名字时欣喜地在原地跳起，及腰的长白发直衬得她可爱无比。
陈星扶着楼梯下到地窖。穿好防寒服、备一两只空气瓶，听着莉莉一遍又一遍的致别，陈星钻入洞口，直跨五百多米以回到她时时刻刻思念的青遥的身边。
「是我两周没来的问题吗，那地窖里会长浴火矿?」
「罢了，只要不是什么太大的冲击就是……」
大概有几分钟，陈星从地道里钻了出来，关上木板，盖上雪，在雪上面蹦跳着压实。然后转身走十步跨入家门。
「青青，我回来啦~」
「嗯嗯，欢迎回来!」
两个女孩亲热地相抱，这是她们之间不可或缺的仪式。
「那我先去休息一下……呼，底下闷死了……」
「你到床上去，我读给……这么多?」
「是呀，想不到那个公民能写这么多!可能是最近的事情都比较多，之类的吧?……哈啊，好困……」
「是有这种可能…那我看看……」
这个时候，陈星和青遥屋子下躲了一个小家伙。这小家伙对两人的房子好奇无比，其先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摸着墙壁观望了一会。然后又蹦起来，拽住门槛上的一根电线。极冬时代，除了青遥和陈星，几乎没人知道电线怎么用。于是小家伙拽这扯那的，不知情地熄掉二楼的灯。
「嗯?冷冻舱电池报废了?」
青遥还没开始读纸上面的内容，就驾着轮椅到冷冻舱旁边去了。而她还没开始捣鼓冷冻舱，灯又亮了回来。
「啊?怎么回事?奇怪了……这冷冻舱应该挺稳定的啊……」
青遥厌烦地小声嘀咕，接着回到床边，在陈星面前取过其手中的纸，重新开始阅读。
而小家伙的调皮不仅只有这一点。其发现陈星摆在屋子外的电线外皮桶，发现口径蛮大，便一咕隆跳到里面，失足跌绊，跟滚桶合为一体、哐当哐当撞到墙壁上，「咚」地造成一声巨响。
「什么玩意?」
青遥刚捏着小酣的陈星的麻子脸，这一声巨响整得她又不耐烦了。青遥驾往窗边，打开窗户朝底下一看，脚印与一条滚痕突兀地压在雪地上。
风没有刮着雪来，雪也没有自顾自地下。恰好有阳光，至于阳光会落在哪，这得问那些断壁残垣如何想，它们劈天盖地地耸立，不晓得是不是以前哪栋大厦的杰作?而木色的林子是没有的，但保底有着棕色的断柱。柱头压着雪、还挂着棱，像一群生了白霉菌的布拖把。
就是不见得刚才的小家伙。
「唉，怎么还有白天游荡的家伙……也罢，一群怕热的，二楼都上不了。」
把现场当作异常体所为的青遥显然忘记了一件事——异常体的脚都是畸形的，雪里的脚印可都是正常人类的。
小家伙在另一边的墙站起身，大幅大幅抖掉身上的积雪。小家伙累了，端正好桶的摆放，用双手刨了一些雪进去，然后一屁股坐在雪桶上，不慎因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雪里。小家伙赌气般朝桶壁踢了一脚，可沉甸甸的桶反倒把脚弹了回去，又使其跌倒了。
跌倒时，扶了一块绿色的砖，砖陷到墙里，砖后面是陈星夺面包时的铁条，尖处覆着凝固的暗红色的血。
铁条悬空、掉落，在一楼的地板上砰砰嗙嗙磕了好几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被青遥清清楚楚地听见。
「闹鬼了?」
「青青，我还可以、可以继续……」
青遥正忙着用接吻法迫使陈星打起精神来呢。
「终于才肯醒醒，到底是多累啊你……」
她干脆什么也不管了，在心里默默地把所有干扰隔绝开、只顾着给对面的女孩读文本了。
「一，公民议会推出了劳动法，内容是劳者多善，在开矿、清剿怪物、制作面包等方面有杰出贡献的人能领取额外物资……有的人钻地方监察力度薄弱的空子谎报，议会对此视而不理，可笑……」
「二，主要出事的地方在南大门，南大门的贱民发生了暴动。虽然失败了，但中间的有段过程十分顺利，据说是有的公民跟贱民交好，我觉得你们可以去那里……幸好你们不用读原文，不然你们准得被那些内容整消沉……」
「三，西大门这边的贱民是无望转正了，但南大门那可以行。议会专门对南区的政策作了调整，贱民可以通过狩猎怪物来证明自己的忠心，从而换来空置房的临时居住权，再就是通过诚恳工作来换得身份权……我觉得还不够，公民对贱民的鄙视是不可扭转的。更何况狩猎怪物的这个坎，至今没有贱民跨越的案例，缺暖是威胁……」
「你们想问的问题就这些，接下来我要讲重事了。」
「「两个家伙们，听好了，公民巡逻队的人发现我家里有些异常，今天就是他们的大检查之日，包括城外……你们送过来的那东西，我已经埋在地窖了，我会替你们打掩护……帮忙照顾莉莉，我和她妈都决定了，这个破地方不能让莉莉待下去……先去南门，那里至少能舒适一点」。」
她们之前送了什么出去——浴火矿，这种在黑暗里发出赤红火光的危险矿石。为什么送——陈星强烈要求，因为陈星想给对方提供取暖手段。
「陈星!」
「唔呜呜…怎么啦，青青……」
「莉莉在哪里!」
「莉莉?莉莉、莉莉…莉莉在她自己家里呀……」
「莉莉有没有跟着你过来?」
「咦?莉莉为什么要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青遥已经不需要抽出她哪怕万分之一的智慧去思考这上门来客了。
青遥第一时间是到了窗边，打开窗户望那高耸城墙，愚蠢的公民为了隔绝贱民与怪物而砌起的绝对高墙。有的公民说，那是他们秩序的象征，在铁律成为所有人不渝的追求时，生存地位就由城墙来界定。
青遥见不到城内，愚民不会直视城外半分，傲慢、偏见早作了生命的蔑视、生命的养料——没有他们的半步不出，就没有她们百来天的安宁生活。
「陈星，你去楼下给莉莉开门。」
「咦，莉莉?她真的跟来了?」
青遥看见了，城墙后涓涓不息的血流，猩红沐浴赤火。
「莉莉，你——」
那并不是陈星想要见到的莉莉。莉莉的外表很像是漫画里的「白毛吸血姬」，没错，可陈星不想见到莉莉跟「血」绑在一起。莉莉自己也不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就只有这么做。或者生、或者死，孩童心性的她偏向于前者更重——莉莉只能选择前者。
莉莉披着满头的血，染血的白发下双眼无法被辨清。
「爸爸，妈妈，他们会被杀掉……」
「爸爸叫我跑起来，一个劲地跑起来，不要停也不要怕……」
「爸爸最后划掉一根火柴，给我照明……爸爸叫我跑起来，爸爸，爸爸他，他……他回到地窖里、那里放着姐姐送的……能供暖的、我们一直没有用上它们……」
砰——已亡的「贱民」炸死了未亡的「公民」。那响彻天际的爆炸发生在公民城内，较远于城墙的莉莉的家。
前公民议会长，因为屡次拒绝巡逻队的检查，而被现公民议会判为私吞罪。议会的判决不需要理由，议会本身就是秩序的集中。若单个个体需要跟议会针锋相对，则个体会被驱逐、或被处决。驱逐亦是死亡，在暴力的争夺中、在恐惧的捕食中、在颤抖的蜷缩中，死亡无处不见。有的贱民在被流放前会试着为自己争一个被处决的机会。于是前公民议会长已只是个个体，现公民议会真正代表着公民群体意识。个体反抗群体意识，个体灭亡，群体存续。
刀刃碰撞着斧刃，而纵使其冷绝肃杀，是还熄不去火柴的势焰。
无从挣脱、百般难测，罪过于今日判处。其罪名为善，罪名谓伪，其罪名称「污蔑」。
若是染指，即使荣华富贵，而那雪里行一遭，举目皆敌。莫问赤身食尘土，问谁识得银鬓白发颜?
悲夫，使为善者亡之，曰之为序之崩毁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