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拆开了那封信,你看见,信上什么也没有。
放在平时,你只会认为这是个恶作剧。但现在的情景可不同,对方是有名的编辑,而你在前不久向他负责的专栏投了稿,而这就是他返回给你的信。
很幸运,你还有挽回局面的余地,这个慈善的编辑会给每一个创作者与他通讯的机会。只要你对照投稿网站上留下来的电话号码一一输入,你就可以向他问得真相。
于是你打开拨号界面,准备将数字一一输入。
「小道消息,C市知名编辑对一个种子作家进行严苛批判,原因竟是……」
你收回拨号的手。你发觉你刚才的行为太过幼稚,你居然没有再三确定信的内容。现在,拿起信看一看,只凭你对编辑的认识想一想,那位编辑真的会毫无意义地给你回复一封空白的信吗?
空白,可以与留白放在一起谈。留白的作用是为读者创造想象空间,你现在体会到了这一点、很是感慨。你不由得对那名编辑五体投地。
要怎么样从这空白中发掘编辑的真正意图?这时你意识到你需要寻找线索,各个方向上的关联性线索。
你首先下手的是这事件的起因:热爱创作的你,听说自己所在的C市报刊正在进行小说征文活动,你马上把自己刚刚创作出来的作品上交投稿了。你知道负责这次活动的是那个编辑,你投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你想取得他的赏识。
你翻出自己的原稿,对它作了一阵分析——完美的叙事结构、完美的语言表达、完美的思想情感,所有的要素都如你所想象般铺列在稿子上,你找不到任何问题。你进而找到了那名资深编辑的作品——比自己更加完美的内容与结构。你突然理解了,你的实力还不够格。
这时再看看这片空白——它仿佛披上了一层灰,那是不认可所代表的颜色。
作家的基本原则就是知错就改。你打算好了,你要向那名编辑询问一下创作方面的意见,至于投稿什么的就放在一边。至少你需要问清楚自己投稿中存在的问题,以及他在信中想向你表达的意味是否如此。
于是你打开拨号界面,准备将数字一一输入。
「C市文坛最新快报,知名编辑X某表示他前不久遇见一个死窍不通的投稿者,他再三地强调了自己不接受听不进消息的作家,于是……」
你收回拨号的手。你对自己的态度进行反思,你这样如刘备三顾茅庐的行为会不会被编辑认作是死缠烂打呢?不清楚。如果这样,那你可能就会一生错失与编辑结交的机会。这空白的信有可能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训诫,无言就是最可怖的利剑。
你开始查阅有关那名编辑的一切消息,正如你投稿前那样——严厉的慈祥之父、稳重的激进战士、冷静的感性大师,看似矛盾的词语拼凑起一个个评价语,你再度认识到这文坛老前辈的伟大。
现在你该想想自己的问题了。你是否觉得自己的作品无懈可击?你是否觉得那名编辑会高度赞扬你的作品?你是否在投稿中暴露了乃至一丝的不肯悔改?
重读自己的作品,你意识到自己似乎很爱自我表述。你曾经对自己的这种写法做过纸面上的解释,小说的叙事由叙述者与叙述内容共同决定,而你恰好只是更加偏重于叙述者的角度。你曾读过柏拉图的叙述者理论,你觉得很有参考价值,所以你把叙述者看得太重,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你打算重新改改自己的作品,但那会严重破坏你所有的行文脉络,重新调整会耗费你十倍甚至九倍的时间精力。真的要重新改吗?
你决定调整一下自己的表述风格,委婉地向编辑征求意见,尽可能不在致信中过分展示自我。毕竟你不想把自己的孩子推倒一个后又再造一个。
于是你打开拨号界面,准备将数字一一输入。
「C市消息,近日,本市报刊展开了一次征文活动,各个民间文学创作家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
你收回拨号的手。显然,你忘记了这是一次面向公众的活动,并不是只为你一个人准备的。那名编辑看到的文章数不胜数,说不准就有高端选手参与了活动,而你只是千百选手中不起眼的那一个。这空白的信,竟又成了一份赠予自己的遗憾,甚至是怜悯与同情。
你不禁把空白信当作盖在死人脸上的灵布了。这灵布不是为了谁才盖上的,它就是为了你自己盖的。当你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在阳光下就是灿烂地活着时,你一往后撤步、就跌倒在棺材里了。那未曾谋面的编辑就拿着这块灵布来,比祭奠市长还庄重地为你盖上,但他绝不替你流泪。
这下可不好——自己原来是被淘汰了。这次征文活动,想必还有其他人收到了来自编辑的空白信,他们与自己一样落榜了。想到这,你不禁佩服起编辑的眼光,他完美避开了你们这些糟粕。
你应该关心一下征文活动的目的——登刊,给市民们阅读你的作品。最终阅读你的作品的人是群众,不是你和编辑,这或许是你最大的失算。打开往期专栏看看,经由编辑之手杀出重围的无非就是一些贴近百姓的文章,如果你开始创作的时候来看看这里的文章,你兴许就写得出能登刊的作品了。
你过于注重文艺性了,你想要通过各种文学手法创造效果,却让整篇文章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阅读不适感,这哪有人看得进?编辑终究是编辑,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挑选作品,而不是一股脑接纳作品。他选中朴素无华但道理深刻的亲民文章,而不选花里胡哨的文艺文章,他知道自己的定位,而你不知道自己的定位。
亲民的效果又要如何实现?既然是写成小说,那就从小说的构件入手,人物要挑贴近民间的、情节要挑照应现实的、环境要挑乡土味儿浓一点或都市风范重一点的,手法就少用点,主题一定不能高大上……
跟你的创作风格截然相反。
怎么办,你能怎么办?脱了衣服到黄河里洗洗澡?那里没得孟婆,忘记一切靠的也不是洗澡,而是喝孟婆汤。你可以回过头想想跳进黄河对应的是什么意思——洗白自己。哦,你又理解了,你很多东西都是乱用的,用的一塌糊涂。你的作品就是这样出了问题的。
无论如何,那名编辑老前辈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你想要从别人那取材,可能就会碰上同期赛道的人,他们是你的竞争对手,由不着你向他们询问意见。去随便问问民间百姓对小说的看法,怕个自己碍到人家的生活、浪费人家的时间。如果你又仗着作者的地位放不下架子,你还会出现沟通上的问题。只有这个老前辈,他时时刻刻活跃在文坛一线上,随时可以为你提供最宝贵的意见,只要你能避开他的雷区。
你最后一次决定好了,你要向那名编辑拨号。你情愿在这位老前辈面前放下一切担子,或许还不用你来,他就主动把你的架子打下来了。无论投稿成功与否、作品成败与否,你都无所谓了。你只想找编辑问个明白,这个空白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关于你今后的去向该如何是好?你的创作还能怎样得到提升?
于是啊。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你什么都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