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星怀里呆着，少女的头发乱了，眼睛闭着，一个劲地将头往怀里蹭，反正那里平平无奇，什么都容得下。
虫琴渐渐攀上天空，又猛地跌到最低，最低不是死亡，低低的抽泣声从低了的声浪中显出，延续着演奏。
今天，周喑原本是打算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车撞上自己。
轻了生活。
为什么要烦她，为什么要阻止她？周喑一个人很好，不用说话，不用人际交往，像虫子藏在阴暗的沟里，污浊而怡然自乐。
讨厌朋友，讨厌被人看着，讨厌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性格差，习惯不了困网似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值得被缠着的地方？
周喑紧紧抓着沈星，越哭越大声，哭到厉害的地方就咳，咳出一颗血淋淋的心。但这心不是文字，只是毫无意义的沙哑，不怕有人听懂。
自行车倒在路边，眼睛摇摇晃晃。大约十数分钟以后，沈星背着周喑，按响门铃。
满头白发的老人愣了愣，看见自家大小姐的脸色，没有说话，领着她进了门。
小白鞋踏上房中的木制阶梯，旋转上升。棕墙壁环挂油画，没有一幅是为世人所知的名作；绿龙统治王国、精灵立于弗艾尔格登城头、少女直面神明。最终路过本世纪的三次灾难，安然无恙地抵达卧室。
画像中的死者不计其数，生者也同样。一条条人生或重叠或连接，描出文明暗面千年不为人所知的历史。
面部着陆，双层大床富有弹性，没有让周喑疼痛。沈星脱下鞋，再抓住短发女孩的黑靴，拉下，还没完，随手将鞋掷远，开始解背上的衣服。
“干嘛。”周喑有气无力地问。
“你病了。”
哦。
原来是有病啊，她想。这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爸妈说是要去米林出差，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在街上走，总会遇上怎么看也不像会在城市出现的鬼怪；被同学扔在床上，宽衣解带，心里一点提不起劲，没有丝毫反抗的想法。
床像是蓬松的白发糕一般包着周喑，她向下沉，沈星一言不发，如毫无经验的新人医生一般小心地解着支离破碎的黑卫衣。
面料被血浸得黏糊糊的，牵起时带起红丝，有时也带起烂肉。伤口主要集中在背部，腰上的皮肤还算完整。因为失血，床上人的皮肤惨白，像是半阴的天空。
手指拂过伤口，引起脊背一阵颤抖。将暗红的食指伸入口中，沈星不由得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她眉眼弯弯，足使人心猿意马，不过，过度的愉悦将柔和而单纯的气质撕碎，露出凶残的内底。
整理一下表情，沈大小姐趴下，叠在短发少女身上，用食指挑起她的脑袋。
灰色的眼睛嵌在英气的面孔中，像一面湖。无比深邃，光滑落其中，不见影踪。
见状，沈星滞住了。
腥湿的气息，高茫蓝天，浪荡的海波在她眼前展开。
这是哪儿？
一晃神，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一次去海边是在2007年。五年过去了，回忆已迷失在一千公里以外的那片海。
鹄城没有湖泊，没有河，周喑的海是从哪儿来的？沈星忽然觉得有些好奇，连施咒的心思都散去了。
起身，低下头，沈星发现白裙染血。
先洗澡吧，契约的事还不急。
她跑不掉。
大小姐打理自己的同时，周喑趴在床上，像一个没人要的破布娃娃。她不在床上，和蓝色长发的少女躺在一起，波浪打来，将二人的发丝卷在一起。
死者的外貌与三周前比没什么变化，固执地生根，不肯从沙滩上离去。
也许我该将她推进海，周喑想。
死了，就不该再麻烦别人，除非是大人物，他们值得被记着。周喑这种无名小卒不该有人挂念，最好连坟也不要，趁着没有星星的夜色跳进海，像刚成年的企鹅。只是像，她不出发去迎接新的“鹅”生，探索广阔的海洋，单纯告别世界。
身上重，脑子重，昏沉的感觉在体内涨潮，压得周喑不可动弹。她侧过身，脸与少女不再有血液流动的皮肤相贴。
活物爬过，留下粘湿的感觉。是少女躯体孕育出的虫，周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生命的延续？脏污死亡的发酵产物？
甩甩脑袋，白床与蓝枕在晃荡的光影中发生。
周喑分辨不出吸入空气的气味，只知道和沈星一样，清、软，底味甜的有些腻了。
她感到冷，有点想用被子裹住自己，但考虑到身上还有血，而且这是别人的床，还是挣着下了床。
冷风在皮肤上激起阵阵涟漪，手徒劳地拧几下门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棕木门一动不动，大概是从外边锁上了。
唉。
月亮正对窗外，能透过拉上的轻白帘子洒下点状银光，周喑考虑打开窗户翻出去。
然而，身前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她可以不看咬痕，却不能忽视赤裸的上身。
还好那个大小姐没做什么。
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周喑掀起被子一角，坐在沈星的月亮床单上，翘着二郎腿望月亮。
网上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呵呵，好歹也得有月亮吧。周喑自以为是个傲气十足的人，要做她的月亮，生活中那些庸人还远不够格。
也没人想做，人类是一个从出生忙到死的物种。大家都很忙，既然互无兴趣，不如各走各路。
上学，打鬼，回家，睡觉，上学...
简略地复盘过自己的人生，周喑得到了以下两个结论。
一、她一直找活路，最后却找到死敌去了。
二、她现在大抵是被那个善良过头的傻子软禁了。
紧锁的门很好解决，一拳对穿，两拳就得像试图同化沈星的蛇人一样爆开，麻烦的是衣服，以及想象力过度丰富的大小姐又会脑补出什么。
忧郁地用手撑住脸，利用过去的印象藏在白帘后的月亮，周喑暗暗下定一见到沈星就提出离开要求的决心。
好巧不巧，门在这时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