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换上一袭黑衣，虽然看得出来尽力收紧，依然平坦如东欧大草原。
这也许是自己唯一能胜过沈星的地方了吧，暗自想着，周喑转向门口。
“你醒了？”
“我要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大小姐的眼睛跳回地上，面部飞快地涨起红晕。“你先穿衣服！”她用双手捂住眼，腿脚显然是不听使唤，前前后后，简直像是要跌倒在地。
“我没衣服了。”周喑的语气很平淡。
作为住校生，周喑倒不觉得羞耻。天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整个阴暗的下学期的。
与那个晚上闹鬼，早上六点拉灯的宿舍相比，被女同学占点便宜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又不是女同，介意这些干嘛。
“啊啊，我帮你找。”沈星手忙脚乱，四肢各走各的，摸索着向房间尽头的衣柜走去。
脱衣服的时候也没见她这样。
看着沈星忙碌的背影，周喑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不对劲的感觉具体是从何而来。
哦，链子。
不知何时出现的铁链捆住脚踝，追溯源头，另一端握在沈星的手上。
“你至少是三类危险次人吧？”沈星抛来一件衣服，眼睛还是不看我。“登记表上没有你的名字，希望你能配合...”
抓住，发力，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然而没能拉断。
“周喑？不用想着逃跑，虽然这链子只是制式的，不过没有外力帮助要..啊！”
话音未落，沈星就顺着铁链一起起飞，摔在床上。
膝盖压住后颈，手因剧痛而被迫松开，接着，刚刚还用于钳制周喑的铁链就套住了链原主人的脖子。
“你是星塔的人？”周喑面上依然平淡，心中却不太平静。
原来如此。
风猛地合上大门，又掀起白帘。圆月孤悬，清光竟压过满城灯火。
对于星塔，周喑知道的事也不多，隐约明白这是一个管控超自然现象的地下组织。从正规程度上判断，很大可能是官方背书。行事却像阴沟里的老鼠，畏畏缩缩，不为世人所知。
父母的失踪似乎也与之有关。周喑在家中找到的证件告诉她，父亲与母亲都隶属于这个组织，身份是“恒星”。
与父母断联后的第二周，一位自称“星塔专员”的面具客找到了周喑。那人面带的纯色黑面具似乎有处理声音的特别能力，单听听不出关于年龄性别的消息。
“总而言之，他们回不来了。”
大雨滂沱，黑皮衣被淋得油光水亮，略比门框矮上一些的来人立在门前，身后是阴暗雨城的背景。
周喑侧过身，邀来人入屋。
“不必了。”面具客腔调很怪，叫人想起西方话剧。
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它们聚在地上，汇成波涛汹涌的天空。但地面的天空是破碎的，不断被落雨打散，全无万年高悬如油画般的沉静。
水也聚在来人的衣物上，庞大，流淌，像精疲力竭的泪珠。
简单地介绍了一番星塔，面具客最后告知周喑。“不要加入星塔，然后，活下去。”
不等周喑回话，来者转身赴雨，朦胧成水雾种的淡影。
短发女孩倚在门上，嗅着风，看着雨，好久才悟出，这话也许是父母的遗物。
长大迷迷糊糊地发生，迷迷糊糊地将她推上绝路，除去沈星的骚扰，这句话也是周喑没有离去的原因之一。
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人啊。
“喂，我们改革了！所有行动都要经过道德伦理委员会审核，不会有事的，就是登记一下！登记一下！”
周喑没很用劲，体重都压在另一侧床的膝盖上，所以沈星还有劲活蹦乱跳，一刻不停地惊叫，惹人心烦。
“我不想和星塔扯上关系。”周喑稍稍将铁链上移，拦住沈星喋喋不休的嘴。“如果只是这样，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夏天是出逃的季节。云逃出天，蝉逃出地底，时间逃进宽敞的年轮。太阳最烈的时候，周喑以为离开是逃，现在，她又觉得，活着才能逃，不逃时间，不逃空间。
逃孤独。
“对不起。”周喑最后一次向沈星说话。
她松开锁链，抚摸大小姐的脑袋。
沈星忙着喘气，说不出话。
周喑披上掉在地上的浅蓝色上衣，重新穿上鞋，拖着锁链走到门前，要出发了。
“等等。”
沈星还想说话，可周喑已将门打开。
走过她不懂的油画，短发女孩在其中一幅前停了一会儿。
阳光是一条条的波浪，带着巫师帽的男人与女人迎流奔跑，岸上布满枪支铁炮，暴力刚刚开始发射。
“伟大起来吧。”她念出藏在一朵浪花中的小字。
裤子还是破的，又有什么关系？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缺口都会藏进夜里，她推开门，与满面凉爽的风相拥。
空箱子还停泊在寺庙门口，里边没有东西。自行车倚在宽敞大气的门边，路灯从它身侧落下，座椅上坐着空荡荡的黑。周喑将城市的灯火与沉默放进眼睛，沿着如建模一般重复的水泥行走。
“周喑！”
沈星的声音撵了上来。
周喑的脚步丝毫不缓慢。一个人追，一个人走，追上了就聊聊，追不上就追不上，她与沈星的关系似乎从来如此。以前，她对这种关系抱有一些幻想，以为这种毫无道理的纠缠中存在着少许自由的希望，现在，她只觉得困了。
纠缠有道理，希望源自她不知道，那么，绝望的关系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走了。
链子拖在地上，敲打着砖石般，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听着它有节奏的划动声，周喑感到自由。
然而，链子被人拾了起来。
短发少女回过头，是沈星。她有些害怕地缩着脖子，铁链勒出的红痕在昏黄的路灯下依稀可见，眼睛瞪得大，像惊恐的小鹿。可大小姐拿着链子，明明显显是在强迫。
“说了，我不要去星塔。”周喑摇摇头。“放开，不然我动手了。”
“我不。”沈星摇头。
“我不是要你去星塔，我就是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