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带我一起走？”
“为什么？”周喑撇了沈星一眼。“你今天莫名其妙的。”
“你不也是。”
少女的眼睛忽然变了，样貌没有改变，像是换了烈火的芯子。“谈谈？”
沈星抛下链子，后者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亮响。她顶着周喑皱起的眉与抗拒的眼，走到她身边，顺势在马路牙子上坐下。
周喑叹出一口气，挨着沈星坐下。“谈谈。”
灯到处都是，玻璃让灯更多了。遥远的人声蒸得城市沸腾了。因为遥远，这沸腾是微弱的，像隔着厨房听开水沫子爆开的声音。
夜里的声音裹得脑袋不太清醒。于是，也许是十点，也许是十二点，或者凌晨，禾城一条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小街头对两个少女来说拥有了魔力。
“我经常考第一。”沈星说，看了一眼周喑，抱住膝盖，望着天空。
“哦。”周喑回答。“没劲。”
“我家很有钱。”
“哦。”
“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幸福，生下来就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的确。”
“很好是吧？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不管是神秘学还是科学，简单，学起来和玩一样。卷子发下来，有人笑，有人哭鼻子，我呢？满分，满分，还是满分。”
“后来，你猜怎么了？”
“觉得无聊。”周喑埋下头，蚂蚁正从砖缝中爬过。
“不无聊啊，反正我不觉得，可有人觉得无聊了。所有人看着那个每次上主席台领奖的女孩，看她笑得满面春风，鼓掌，祝福。心里想，怎么又是她？”
“什么东西看多了都会以为厌烦，人类就是喜新厌旧。”
“我懂，所以还是笑，直到后边，我忽然不是第一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被暗枪击中心脏，周喑颤过眼，看见少女的长发披着星空，目光还在月亮上。嘴角笑着，像弯弯的月牙。
“不是就不是嘛。可老师，爸爸妈妈都说，我应该是第一的。我说啊，我不觉得就一定是第一，李苦枯，就是那次环之护精细度竞赛的第一名，和我是同班同学。我说他比我努力那么多，不得第一才奇怪。这下可怕了，我态度差，我没志气，我井底之蛙，看不见全国、全世界有多少比我厉害的人。”
“嗯。”
周喑升起想说话的念头，可是到喉咙里，又说不来。她没当过第一，也没人殷切地期盼过它，所以不懂沈星话里那些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东西。
“唉。”沈星叹气，忽然不说话了。
看了一会儿月亮，沈星才又开口。“他们的话我完全接受，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努力了一下，果然，拿了很多很多第一。母亲很高兴，带着我出去玩，六眼桥的树景，短信街的火锅，朝辉公园里的阳光、椅子、青得发亮的草，真高兴。”
“李苦枯死了以后，我觉得我真傻，不知道高兴什么。倒不是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他的遗书里提到了我..”
“从来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第一，他们似乎已经默认了这点。从一出生，我就像被人拿鞭子猛抽的牛，跑，争，抢，除了数字和名次什么也不想。可是，我到底喜欢什么？”
“大概是这样，戛然而止。”
“哪儿有你啊？”
“从来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第一，这不就是我吗？”
车灯远远地从街右边尽头扫过来，照亮沈星惊讶的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望了周喑一眼。
她又回过头，看月亮。
车走了，黑色夺还领地，带着隐隐约约的海涛声，以及少许海风的味道。
“没人问过我啊..”沈星的声音有点委屈。“都安排好了，好像我不是人，也不事先问问。难道我就一定会拒绝吗？把耳朵贴在肚子上，悄悄一句“以后每一次都要当第一哦。”我用婴儿话说：好！多简单的事。”
“大房子比小房子更美吗？大老板与法师比环卫工人更高贵吗？聪明人比蠢人更值得被人爱吗？这些问题可以讨论，但，世界把答案塞给了我！我不是要反对世界，我只是想考虑一下。你懂吧？所以我必须得逃，我不要随着命运往下流，我要活着，不然我来人间干嘛呢？”
身后高楼的窗户忽然打开，沈星有些激动的话语被戒断。大约十秒吧，钢琴声从窗户里传出。虫鸣声也能听见了，沈星抽鼻子的声音，也能听见了。
“周喑...我有点喜欢你，那封信是写给别人的，我早知道了。我就是想你陪我，哎呀，不是那个喜欢。待在一起就高兴，像在沥青路面上跳的麻雀，麻雀和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你得回去。”周喑拍拍她的背。“我们不是一类人，现在只是有点迷茫，和我待一块，你会后悔的。”
“我才不要！”沈星忽然抓住周喑的肩，身子微微颤抖。
钢琴声被吓得停了一瞬，转而过渡到猛烈而迅疾的阶段，如狂风肆虐的大海。
“你还不如把我抛那院子里！我不要回去，那个地方，根本没办法待，我讨厌每一个人，又都为着我好，说不了，说不了一点，求你了..”
真烦人。周喑想，完全就是小孩心性，连小得几乎不存在的困境都面对不了，还想逃进更大的困境里。她这种人，摔打摔打就老实了。
“那走。”周喑站起身。
没有反应过来，沈星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跟上了周喑。
“城里很多地方都有鬼，我和你说，比如鳞明路是最好不要去的，蛤地山那儿有个可以住的小空间，原地就有吃的..”沈家大小姐兴高采烈地一路走，一路说。“我和爸妈说了，出去旅游，他们肯定不知道我跑了。呃，他们自己都不在家，你别怕啊。”
“我知道了。”周喑敷衍地回应，脑中想着有没有什么能打击一下吵闹女孩自信的地方。
“真正的禾城比地图上大得多，到处都是折叠的鬼域，放在两百年前，估计加起来得有半座城那么大。现在也不小，主要是开发和清理了的多，我九岁就把整个城背下，没有我...”
夜漫长，路更长，一直走，终于走到了白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