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将长弓裹在破旧的毛毯里,弓弦藏进内衬,只露出半截磨损的弓臂,像是难民随手捡来的烧火棍。
他佝偻着背,刻意让源石结晶从衣领缝隙间露出来——那是真实的感染痕迹,不需要伪装。
“记住,我们是切尔诺伯格逃出来的。”伊万压低声音,对身后两名伪装成难民的萨卡兹同伴说道,“别说话,咳嗽就行。”
风雪中,他们踉跄地跟在新整合运动的队伍后方,混进了临时驻扎地。
——这里根本不像整合运动的营地。
没有混乱的篝火堆,没有醉醺醺的暴徒,甚至没有随处可见的武器。
取而代之的,是整齐排列的野战帐篷,外围用简易木桩和铁丝网围成防线,几个戴着红十字臂标的医疗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分发食物和药品。
“见鬼……”伊万身旁的萨卡兹低声咒骂,“这他妈是军营?”
伊万没吭声,只是用余光扫视着周围。
营地中央,几个灰绿色制服的战士正在组装某种奇怪的机械装置——不是源石技艺驱动的,而是纯粹的机械结构,齿轮和连杆在寒风中咔咔作响。
伊万盯着那台古怪的机器——铁皮外壳上裸露的齿轮咔咔作响,操作者正往注油孔灌入透明液体,而非镶嵌源石。
随着一阵金属摩擦声,连接的喇叭突然响起变调的乌萨斯军歌:
"进行!神圣的战争!/进行!人民的战争..."
没有歌颂皇帝,只有嘶哑的"人民"。
灰制服战士们跟着哼唱,扳手敲打铁管的节奏中,这台笨重的机器竟真的带动了发电机,在风雪中倔强地运转着。
更远处,一个戴着蓝色军官帽的乌萨斯人正站在木箱上,对着几十名所谓整合运动成员讲话。
“同志们!——我们不是暴徒!我们是战士!”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某种伊万从未在整合运动听过的坚定,“乌萨斯的贵族们把我们当野兽!把我们当畜生!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感染者!平民!贱民!也能建立新秩序!”
“虽然我们身份不同,种族不同,但是我们都是劳动者!一切东西都是我们生产的!却凭什么贵族老爷们就能享受一切而我们却只能舔他们剩下的骨头!我们也要让这些贵族老爷们,舔我们剩下的骨头,感受我们的愤怒!”
“建立新的时代!!”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应,但并非狂热的呐喊,而是一种……纪律性的回应。
伊万眯起眼睛。
这不是乌萨斯的部队——乌萨斯军队绝不会让感染者这样集结,更不会教他们“秩序”。更不会叫感染者,贱民同志们。可这也不像是塔露拉时期的整合运动。
“去那边。”伊万用肘部推了推同伴,示意他们往医疗帐篷移动。
帐篷里,几名伤员正躺在简易担架上,接受包扎和治疗。
伊万注意到,他们的伤口处理得极其专业,绷带干净,器械消毒,甚至还有几个非感染者的平民伤员混在其中。
“你们是新来的?”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疗干员抬头问道,声音温和,但眼神警惕。
伊万立刻咳嗽两声,哑着嗓子回答:“从东城区逃出来的……听说这里有吃的。”
医疗干员点点头,递给他一块黑面包和一碗热汤:“登记一下名字,然后去B区帐篷休息。明天有劳动任务,能干活的人可以多领一份口粮。”
劳动任务?
伊万接过面包,假装虚弱地点头,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整合运动什么时候搞过“劳动任务”?
他们要么掠夺,要么破坏,什么时候开始像正经组织一样分配工作了?
他悄悄观察着帐篷里的细节——墙上贴着营地守则,写着“禁止私斗”“服从指挥”等条款;角落里堆放着工具,锄头、铁锹,甚至还有几台奇怪的机械零件;最令人震惊的是,帐篷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
“今日学习:识字班(晚8点,3号帐篷,包餐食)”
伊万的手指微微发紧。
这不对劲。
这完全不对劲。
——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
伊万蹲在3号帐篷的阴影处,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
粗糙的木板上,炭笔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帐篷里的难民们却瞪大眼睛,跟着念:“人——”
伊万喉咙发紧。识字? 在乌萨斯,只有老爷们的孩子才能学这个。
“乌萨斯说我们是畜生,不配活着。”老师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某种冰冷的愤怒,“可他们靠谁挖矿?靠谁建城?靠谁死在战场上?”
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笔在木板上摩擦的沙沙声。
“——靠我们。”老师重重写下“压迫”两个字,“他们吸我们的血,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伊万的手指无意识抠进雪里。这些话……太危险了。可偏偏又该死的合理。
身旁的萨卡兹同伴嘀咕:“这老头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闭嘴。”伊万低吼,却忍不住又往帐篷缝隙里瞥了一眼。
老师用炭笔在木板上画了座歪斜的塔:"老爷们说这座塔是规矩,谁碰谁就得死。"他指着塔尖,"但你们看——塔尖住着老爷,塔底压着我们。"
帐篷里一个裹着头巾的感染者妇女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老师突然把塔擦掉一大半,只留下地基:"直接推倒?"他做了个推的动作,"塔倒了,先砸死的是我们这些在底下的人。"
难民们不安地骚动起来。
"所以——"老师在地基旁边画了个简易的杠杆,"我们得先学会怎么拆。"他又画了几个小人围着杠杆,"一个人搬不动,十个人呢?一百个人呢?"
伊万看见帐篷里有人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记住,"老师用炭笔重重地点着木板,"我们要拆的不是塔,是塔底下吃人的规矩。"
他环视众人,"今天学的第一个词——"
炭笔在木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团结。
帐篷后排,一个乌萨斯农民打扮的老人突然用生涩的语调跟着念:"团...结..."
伊万的脖子后面一阵发痒,他伸手挠了挠,摸到一手冷汗。
这感觉比第一次杀人还奇怪——帐篷里那些人跟着念字的模样,活像一群刚学会啄食的雏鸟,让他心里直发毛。
"搞什么鬼..."他嘟囔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粗糙的靴底碾着雪地。
教人识字?在乌萨斯,这比偷贵族老爷的面包还危险。那个教书的老头说的话听着挺顺耳,可伊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闻到腐肉味的狼,明明饿得慌,却不敢下嘴。
身旁的萨卡兹同伴挠着胳膊上的源石结晶:"喂,他们说的那个'团结',是不是跟咱们以前喊的'为了感染者'差不多?"
"闭嘴吧你。"伊万烦躁地踹了一脚冻硬的雪块,"赶紧记清楚他们有多少人,回去报告首领。"
他最后瞥了一眼帐篷里那些发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后背又刺挠起来,活像被一群看不见的虫子爬过。
临走时伊万又顺手摸走了帐篷外木箱上的一本粗麻纸钉成的小册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工农识字课本第一册》,里面还夹着半截炭笔——正好带回去给首领瞧瞧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走,去看看真正重要的。"伊万压低声音,朝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盯住巡逻的守卫。
伊万蹲在帐篷的阴影里,借着篝火的光亮,偷偷翻检着角落里堆放的武器。
——不是乌萨斯的。
他抓起一把砍刀,刀身比整合运动惯用的更厚实,刃口磨得锋利,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显然是精心保养过的。旁边还堆着几把弩,弓弦紧绷,箭矢的尾羽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比爱国者小队里用的还要精良。
“这帮人哪来的物资?”伊万心里嘀咕。
他悄悄掀开另一块油布,下面堆着几箱罐头和绷带——罐头上的乌萨斯军徽被刮花了,但还能辨认出来。
“呵,捡破烂的。”伊万冷笑一声。
这是前几天他们袭击的那个补给站的东西,当时爱国者下令烧毁带不走的物资,没想到被这帮人捡了回来。
他快步走到角落的木箱前,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民兵训练手册》。正当他伸手要拿时,突然听到脚步声靠近,赶紧缩回阴影里。
两个战士走过来,一个扛着铁锹,另一个背着弩。
“今天挖的排水沟还得加固,不然后面雪化了又得淹。”扛铁锹的战士说道,声音沙哑,像是冻伤了喉咙。
“明天再说吧,累死了。”背弩的战士打了个哈欠,随手把弩挂在帐篷支架上,“先去吃饭。”
伊万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人。
——不是感染者。
至少,背弩的那个不是。他的脖颈和手腕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源石结晶的痕迹。
伊万的心脏猛地一跳。
非感染者?在整合运动的营地里?还跟感染者一起干活?
这他妈怎么可能?
在乌萨斯,非感染者见到他们就像见到瘟神,躲都来不及,更别说并肩作战了。
可眼前这人,不仅没躲,甚至还把自己的武器随手挂在感染者同伴的帐篷旁边。
伊万感觉自己的认知被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等那两人走远,他悄悄溜出阴影,往营地深处摸去。
越往里走,违和感越强。
他看到几个萨卡兹战士正围着一口大锅吃饭,锅里炖着土豆和肉,香气飘散。旁边坐着两个黎博利族的弩手,正低声交谈,其中一个甚至笑着拍了拍萨卡兹的肩膀。
——黎博利和萨卡兹?
在乌萨斯,这两个种族见面不拔刀都算客气了,更别说坐在一起吃饭。
伊万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继续潜行,终于摸到了营地中央的大帐篷附近。
透过半开的帘子,他看到里面点着油灯,几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正在开会。
一个戴着蓝色军官帽的乌萨斯人站在地图前,旁边是个戴着红色整合运动袖标的萨卡兹女性,正指着地图说着什么。角落里,一个菲林的术士正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伊万眯起眼睛。
——乌萨斯人、萨卡兹、菲林全凑一块了?
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队伍?
就在这时,帐篷里的乌萨斯人突然抬头,目光如刀般扫向门口。
伊万心头一紧,迅速缩回黑暗中。
“有人在外面。”他听到那乌萨斯人低声说道。
脚步声在帐篷外停留片刻,最终渐渐远去。
伊万长出一口气,却再不敢轻举妄动。他最后瞥了眼那个装满手册的木箱,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麻。
这些人不一样。
不是乌萨斯那些趾高气扬的军老爷,也不是塔露拉手下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疯子。
他们......
他说不上来。但就像在雪原上嗅到陌生的气味,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伊万攥紧偷来的识字课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溜出营地。
他在百米外的雪坡上驻足回望——营地的篝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隐约还能听见识字班传来的诵读声。那些声音不像暴徒的嘶吼,倒像春冰初裂的细响。
"得赶紧回去禀报大小姐,"他裹紧破旧的斗篷,源石结晶在脖颈处隐隐作痛,"他们这帮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奇怪。"
帐篷里点着煤油灯,凯文正俯身在地图上标记路线。卡兹亚娜和莱恩站在两侧,安静地听着任务安排。
"卡兹亚娜,妇女互助会那边多教些实用的,"凯文头也不抬地说,"包扎、缝补、认字,别分感染者还是平民。"
卡兹亚娜——这位年轻的萨卡兹女性战士轻轻点头,红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已经组织起三十多人了,凯文大哥。"
凯文又转向莱恩——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菲林术士:"东区的排水系统要加快,趁着冻土还没完全化开,居住地的建设也要加快进度。许多同志们还没有正式的住所。"
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一个戴着褪色蓝色军官帽的乌萨斯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正是伊万之前在营地中央见过的那个演讲者。
他满脸胡茬,左眉上那道显眼的疤痕在煤油灯下泛着红光,袖口磨破的军装外套上还沾着演讲时的雪粒。
"老凯啊,"格里沙一边熟练地摆弄着茶具,一边咧嘴笑道,"刚泡好的乌萨斯红茶,要不要给外面的'老朋友'也送一杯?"他往茶壶里添着热水,"听说大小姐的斥候在附近转悠呢,都是老战友了,叙叙旧多好。"
凯文的手指在地图上停顿了一下:"不必。"
卡兹亚娜闻言微微皱眉:"凯文大哥,他们会不会..."
"爱国者带出来的兵,我了解。"凯文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沉稳有力,"在之前并肩作战的时候,他们的纪律性比塔露拉的核心部队还要强。"
卡兹亚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比起我们以前待的那个只会烧杀抢掠的'整合运动'要靠谱不少。"
莱恩推了推眼镜:"但我们现在做的事..."
"正因为了解他们,才不需要防备。"凯文打断道,手指轻叩桌面,"爱国者带兵,最恨的就是滥杀无辜。我们建设根据地,救助感染者,他们只会认同,不会破坏,最多也只会监视。"
格里沙给每人倒了杯茶,热气腾腾:"哎呀,都是自己人嘛。你看这茶,还是上次从贵族军方的补给站'借'来的呢。"
他故意把"借"字咬得很重,缺了门牙的笑容格外狡黠。
凯文接过茶杯,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正因为是自己人,才更不需要客套。"
格里沙咂了咂嘴里的茶,眯起眼睛:"行吧行吧,你这人就是太认真。"他转头对维娜和莱恩眨眨眼,"来来来,都喝茶,别浪费了。"
帐篷外,风雪渐起。
远处的山岗上,几个黑影正悄然退去。
卡兹亚娜站在医疗帐篷前,捧着热茶望向黑暗,红色的眼眸中映着飘落的雪花。
格里沙哼着乌萨斯小调的声音从帐篷里隐约传出,与夜枭的啼叫交织在寒冷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