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静。
薇拉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卫生间紧闭的门上。
那道门板旧旧的,漆面有些磨损,门框下角裂了一道细缝。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一个清晰却无法触碰的轮廓。
她的眼神有些空。
刚才那个人——不,那个“沃尔德林”,就站在她面前,说出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我不是我了。”
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那句话太奇怪了,像是随口一句梦话,又像是什么她无法理解的隐语。
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就是那一句话,让她心里忽然一空。
就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眼前慢慢剥落了。
她不想深想。也不愿意追问。
但她知道——她无法接受他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连他都变了……那这个世界,到底还剩下什么,是她熟悉的?
她缓缓坐下,落座时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整个人突然被掏空了力气。
她的手搭在膝上,慢慢收紧。指尖有点发凉。
脑海里,一些早已封存的画面,忽然一点点浮上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刚被诊断出矿石病的时候,医生面色复杂地看着那张检验报告,一句一句地宣判着未来。
“侵蚀区分布不算广,但已经开始影响神经反应。”
“最好尽快转入稳定性治疗。”
那天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报告,鞠了个极标准的礼,然后转身出了医院。
走在石砖铺就的小道上,阳光明晃晃的,校徽在胸前发着烫。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感染。
她很小心,从不乱碰源石制品。成绩优异,不张扬;穿着规矩,不惹事;连学院的导师都说她“比大多数贵族还得体”。
可她还是被划伤了。
那天在图书室,她正要把一本借阅资料交回前台。
背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刚回头,就觉得手腕一凉。
那是一把装饰用的短饰,被改了刃。利口处涂了高浓度源石粉尘。
伤口不深不浅,很快渗出了晶化边缘。
她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医生的确诊如一把钝刀割进来,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感染不需要理由。
有时候,你不需要做错什么。只要你站得太亮,就会有人想把你拉下去。
她知道是谁干的,是班里一个自称有“爵位”的小贵族。
她什么事都没有。没有调查,没有处分,甚至连眼神都比以前更得意了。
而她,一切都变了。
回到家,母亲没说话,父亲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咱们还有点积蓄。”
她知道那点积蓄不够。但也知道,他们会想办法。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每天出门都很早,说是“接了份新的工作”。
后来她才知道,那份工作是在高危矿场,那是专门为“急需钱”的家庭准备的位置。
再后来,是事故。
父母所在的那座矿井塌方,生还者不足三成。
她收到消息的时候,人还在维多利亚那边的学院读书。那天教堂的钟敲了整整八次,她脑袋却一片空白,连回信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再往后,就是她带着一身病,从学校离开,回到了那个原本温暖、却早已空荡的家。
沃尔德林也变了。
他嘴里说着“别管我”之后辍学离家出走,每天在外面跑工地、送货、干最累的苦活。
她劝不住,也拦不下。
那个时候,他再怎么嘴硬,她还是知道他是她的弟弟。
可现在呢?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的边角。
那几封信还在包里,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她最后一点不愿撕碎的东西。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道门。
那里面的人,还在。
可那个她记忆中的沃尔德林,真的还在吗?
她不知道。
她只是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连“唯一的亲人”也开始变得陌生了。
薇拉坐在原地没动,但余光扫到了墙角那一排书柜。
她记得这东西。
三年前,她路过旧书摊,看见一堆被丢弃的工程手册、厚得离谱的理论杂志,还有几本连她自己都没兴趣读的专业书籍。
她花了一下午把这些书一本本地擦干净、编号、分类,托人送到了这边。
沃尔德林嘴上骂她“有病”“丢人”“读得懂你就来教我啊”,可第二天她来,发现那些书全被塞进了墙边角落,堆得像个墙。
她心软,又不想骂他,于是自己动手打了一个书架。
现在它还在,木色温沉,表面擦得干干净净,像刚抹过。
她目光顺着柜架一层层落下,最后停在最下层的角落——
一个盒子。
黑色金属材质,边角已经有点磨白。
她愣了一下,心里像被什么拽了一下。
这个盒子——她有印象。
三个月前,沃尔德林在通话最后提过一句。
“有个东西,三个月后你再来看。钥匙我会寄给你。”
她那时候还笑他神神叨叨,说:“写遗嘱吗你?”
沃尔德林当时没笑,只说:“总之你别提前看。三个月。”
钥匙,她确实收到了。
放在一封空信里,没有内容,只有一把灰色小钥匙。
她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
可现在,她坐在这里,眼前就是那个盒子。
她想起沃尔德林变得越来越沉默的通话,想起信里那一段段含糊不清的文字。
想起他突然断联后,终端提示“用户不存在”的那一刻。
心头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
是他叫我来看的,对吧?
她没犹豫太久。
手伸向包里的那个钥匙链。
钥匙还是原样,挂在一枚旧银币后头。
她把盒子拖出来,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东西似的。
“咔哒”。
锁舌弹开的一瞬间,她的心跳猛地顿了一拍。
盒子里很整齐。
最上面是一个信封,信纸被压平,边角对得很齐。
底下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币,面值一样,没有散张。
还有一本存折,后页写着备注:“治疗费用(备份)”。
最底下,是一张员工工资结算清单,以及——
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
她伸手拿起那封信。
指尖一碰到封口,手抖了一下。
信没有密封,只是对折着压住。
她轻轻抽出来,纸张的摩擦声像夜风吹动窗帘。
信不长。
寥寥几行字,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
薇拉姐——
钱都在里面了,够你撑一阵的。
抱歉没早点告诉你,我其实也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我没出事,是我自己选的。
别哭,姐。
我知道你会哭。
但你要笑一点。
——沃尔德林
薇拉的指节开始发白。
她一字一句读下来,呼吸越来越浅,像心脏一下子被绞住了。
她终于明白——
为什么他变了。
为什么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是换了人。是他差点没能留下来。
而现在——
她提前来了。
撞见了他还没走掉的这段空隙。
她缓缓坐下,茶几那边的绿茶还在,林墨的杯子也没收。
她的眼神落在那杯茶上,心头一阵发麻。
他刚刚说的话……全都对得上了。
——我不是我了。
她低头望向信纸,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一行“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泪没有掉下来。
她只是突然笑了一下。
“傻瓜。”
她低声说。
声音发颤,却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