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被火焰烧得焦黑,石砖断裂,墙体崩塌,但至少……人们活下来了。
有的躺在废墟边哭泣,有的奔走寻找亲人,也有的,在一步步靠近——那个将他们从地狱中拉回的人。
叶不修坐在一块半塌的石台上,圣剑握在手中,剑尖插地,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阳光穿透焦黑的烟尘洒落在镇子上,斑驳的光斑照亮脚边嵌着焦痕的街道,也映出他满是裂纹的影子。
他身后,是无数道目光。
他们安静地注视着他,有人颤抖着手捂住嘴巴,有人低声哭泣,有人还未回过神来——
而他,垂着头,看不出神情,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种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他从来都不喜欢。
“是你……是你救了我们。”
一个中年人走上前来,脸上的惊惧尚未散尽,嗓音里却充满敬畏,小心翼翼地弯下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多谢您,勇者大人。”
这一句话,如同落下的第一颗雨滴。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骤雨。
周围的人接连跪下,或低头、或痛哭、或高呼。
“勇者大人!”
“勇者——!”
“是他救了镇子!”
“他是神明派来的勇者啊——!”
叶不修嘴角微微抽动,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带着的圣剑,又抬眼望向那一双双崇敬却破碎的眼神。
他站起身来,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我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划破这片混乱与感激交织的空气——清晰、冰冷,令人一瞬愣住。
刚刚还在高呼的镇民们愣住了。
他们的眼神从欢喜逐渐变成茫然,从崇敬转为疑惑——
仿佛他们仰望的神祇突然走下神坛,只是一个身上沾满尘土与伤痕、眼中满是疲惫的普通人。
叶不修耸了耸肩,脸上挂着一个有些尴尬,却分外真诚的笑容。
“我只是……碰巧拿到了一把不太正常的剑,又碰巧……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向人群,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自我贬低。
只是像他们一样,在废墟中挣扎求存的某个“路过的人”,在说一句实话。
就在这时——
「你要让他们失望吗?」
艾尔蒂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波动。
那不是指责,不是质问。
更像是……她不懂,为何他要将这个位置让出去。
叶不修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那柄尚在微微颤动的圣剑,阳光透过剑锋,晕出一圈虚影,将他的脸笼罩其中,模糊了五官。
他叹了口气,把圣剑重新缓缓收回鞘中,动作极其轻。
“他们需要的,不是我。”
“他们需要一个……能在黑暗里站得稳的人。”
「那你呢?」艾尔蒂雅问。
「你想逃避,直到那个‘真正的勇者’出现为止?」
他沉默,环顾四周。
那些浑身伤痕、眼神空洞却依旧互相搀扶的镇民,那些还未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在哭声中紧紧抱着彼此的孩子。
他的眼神缓缓变得柔和——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我希望他早点来。”
“……但在那之前。”
他转过身,步入镇后被烧得漆黑的小巷,脚步未停,头也没回。
只留下一句轻声,却像誓言:
“我就……临时代班吧。”
艾尔蒂雅沉默了许久。
风吹起他衣角与斗篷边缘,落日的光穿过巷口,将那背影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剑中传来她轻轻的低语:
「临时……也是契约。」
——
时间在残垣断瓦之间缓缓流动。
一整日过去,阳光从头顶转向西山,将小镇拉入金橙色的暮色中。
房屋倒塌、街道焦黑,空气中仍残留着战斗后的焦灼气息。哭声与锤击木板的声响交织回荡,伤员被安置在幸存的仓屋中,断壁间飘出苦涩的煮药味。
梅琳将自家药铺所有的库存倾尽而出,一点不剩地倒在临时救护台上。她的衣袖沾满血迹与药渍,双眼通红,却仍轻声安慰每一位呻吟不止的病人。
她没有片刻停歇,仿佛只要不停下来,就能忘记不久前所亲历的炼狱。
而那名拯救了这一切的年轻人——叶不修,早已不在镇中。
没有人注意他是何时离开的。
或许是在梅琳为孩子包扎伤口的时候,或许是在镇长颤抖着确认家人姓名的时候。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街头、教堂、废墟、枯井——都未留下他的影子。
只有远处山坡的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他走得很慢。
一步步绕过整座小镇,沿着边界,缓缓撒下手中那袋白色的细末——
骨灰、灵粉、神符碎屑……以及极微量的契约金砂。
这是圣剑术式的外延媒介。
这些材料在阳光下几不可见,唯有在夜色中,才会泛起淡淡的莹光,如一圈无声的咒印,悄然将小镇封入其中。
走了一整圈。
将这座伤痕累累的小镇,完整地包裹在一个封闭的圆形术式里。
叶不修一边走,一边低声咕哝:
“今天这一天的花销……怕是把我这辈子的积蓄都榨干了。”
终于,他站到山坡之上,仰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镇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这是……?」
艾尔蒂雅的声音从剑中传来,她从未见他如此认真地完成一个完整的仪式。
也未曾见他,在沉默中一笔一划地亲手完成一整套高阶术式。
叶不修静静站着,微风吹乱他的发丝。
“……复活术,”他说,“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
他摊开手掌,掌心残留着金砂与神符的微光。
「那是禁术。」
艾尔蒂雅的声音低了半度,带着警告的意味。
「你知道它会带来什么代价。」
“不知道。”叶不修耸了耸肩,语气玩笑,“我一向不看说明书。”
「……」
“这是个亏本买卖,”他低声说道,“你可能要跟我一起吃土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却连自己都笑不出来。
艾尔蒂雅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
「你真的认为……这是你的错?」
叶不修没有作答。
他只是俯下身,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得卷刃的短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腕内侧划开了一道不算致命,却深到足以供术式启动的伤口。
“嘶——”
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指尖,也滴落在脚边的白色粉末上。
那一刻,术式的边缘缓缓亮起淡银色的光芒,仿佛有某种古老而庄严的法则,从沉睡中苏醒。
叶不修低头看着自己淌血的手腕,语气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
“有点疼啊……果然卷轴比较好用。”
「……你疯了。」
艾尔蒂雅的声音中带上了少有的焦急。
「你知不知道,这种术式本应由三位施术者共同启动,互为锚点,相互稳定。你一个人,根本——」
“简化一下,偷点懒,也不是不行。”
他淡淡说道,手指在空中划出优雅而精准的弧线,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
鲜血凝成红线,在空中绘出灵能的“引线”。
下一秒——
天地灵脉震动。
风,骤然静止。
周围的元素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缓缓地,向他聚拢而来。
他闭上眼,全神贯注地感知它们的流向,一点一点地引导它们——让它们顺着血线与符砂,在指尖交织出通向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桥梁。
一道纯白光柱自他脚下升起,先是微弱,再迅速拔高,如一面在夜色中扬起的旗帜。
那光芒顺着他白天绕镇一圈的轨迹迅速蔓延,勾勒出完整的术式“骨架”。
紧接着,数十道法阵接连浮现,如水面上绽开的花瓣,在整个镇子外围层层叠加、彼此呼应。
一重重的契约,将这座曾被血火撕裂的小镇,重新拼凑、封存、连接、守护。
整个结界在一瞬间成型,宛如一口倒扣的水晶盔,将小镇稳稳覆盖。
空气安静得像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唯有光,还在缓缓升起,如黎明之前不愿熄灭的灯塔。
艾尔蒂雅沉默不语。
她能感受到,那术式远远超出了叶不修的现有极限,而他,却仿佛凭借着某种比“技能”更深层的本能,精准而冷静地完成了每一个步骤。
就好像——
他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一切。
就像他本该——站在这里。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