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略有些混浊的双眸越过莫德里安，望向了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似乎是在回味那已然有些泛黄了的岁月。
“听着有些荒诞，不是吗？”
“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一种‘惯性’——一种对曾经自己的顽固挽留。”
“一个不慎落水的人，即便明知那漂浮着的稻草无用，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将其拼命抓住。”
“那些破旧的纸张，褪了色的墨水，它们所记载着的古老故事——是我确认自己是谁的唯一坐标。”
“离开了它们，我就只会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仿佛口中叙说故事的主角并非自己而是其他人。
“就这样，我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名为‘生活’的泥潭里挣扎了许久。”
“购买，典当，再购买，再典当......如此循环往复。”
“家徒四壁，可书架上却堆满了这些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的‘废纸’......这就是当时的我。”
莫德里安安静地听着，手中的奶油面包早已放了下来。
老人的故事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此刻内心中的迷茫。
他离开洛伊家族，选择埃德蒙小镇，何尝不是在寻找一个能定义自己、安放灵魂的“坐标”？
他逃离的是令人窒息的利益网，但前方等待他的，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虚无？
莫德里安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那是父亲为他留下的遗物之一。
“那......后来呢？”
“后来？”
老人嘴角牵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稍稍叹了口气。
“我的弟弟比我更务实一些，他劝我暂时放弃去研究那些古籍。”
“很显然，他是对的，对于那时候失去了工作与收入的我来说，继续研究那些东西并不能帮助我维持生计。”
“不过人一生中总会有犯傻的时候——我也不例外。”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让我放弃研究无异于让我否定自己的过去——所以我无视了他的劝告，继续我行我素。”
“直到——某个冬季的雨夜，长期遭受饥饿与寒冷侵袭的我终于耐不住，病倒在了房间唯一的一张床上。”
“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边除了那些冰冷的古籍，空无一物，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我想想啊......高烧不退，每次咳嗽都几乎要咳出血来，连提笔写信求助的力气都没有，我都以为我自己要熬不过去了。”
莫德里安静静倾听着，他仿佛也跟着老人的话语回到了几十年前，和后者共同度过那个刺骨的雨夜。
“那个夜晚我终于意识到，那些曾被我珍视如生命的‘知识’，过去我的自尊，在生存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那个时候，它们没办法救我的命。”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回味那段于他而言相当刻骨铭心的经历。
“后来是我的邻居——一位过去我不太瞧得上的‘俗人’，救了我一命。”
“她是一位暴发户的妻子——我那个年代，什么人忽然就身无分文，什么人又一夜暴富，都是常有的事。”
“说来惭愧，直到那个雨夜之前，我都说不上多看得起她——她是那种典型的家庭妇女，不认识那些古籍上书写的文字，也不懂我所研究与追求的是些什么。”
“但她救了我的命——她从我还没失去工作时就一直是我的邻居，见证了我从辉煌到落魄的整个过程。”
“即便我和她貌似从来没有多少交集，但她依旧每天早晨都会在推开窗户后向我微笑着打招呼。”
“也正多亏如此，她才得以在第二天发现了当时已经近乎昏迷的我，将我送到了医院。”
车厢里很安静——这节车厢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此刻只有火车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哐当”声。
午后的阳光被窗帘过滤后，只剩下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窗户旁的两人。
“那场病，烧掉了我本就所剩无几的最后一点积蓄，也烧掉了我对过去的执念。”
老人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释然，经历那一场病后，他的心态也由此而发生了转变。
“等我总算从医院回到了家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些收藏了许久的古籍和手稿，除了将几本我还没来得及研究透的留下，其余都通通转手卖了出去。”
“然后，我用这笔钱，又向我弟弟借了点，在街边开了一家......嗯，旧货铺子。”
“旧货铺子？”
莫德里安有些惊讶，这转折和他所想的略有出入。
“哈哈，没办法，我就是喜欢那些旧东西——还是那句话，人的习惯是没办法一时半会就改变的。”
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舒展开来。
“收些旧衣服，旧家具，旧工具......总之就是一些旧物件，偶尔再卖点便宜的小玩意，算不上多挣钱，但好歹是养活了我自己，而且我也乐在其中。”
“您这算是......放下了吗？”
莫德里安问道，他能感觉一种奇异的共鸣在胸腔里震动，老人的经历似乎正在为他混沌的未来提供一种模糊的指引。
“这可称不上是‘放下’，应该说‘转变’更合适，或者说是重新理解了‘价值’的意义。”
“那些知识还在我的脑子里，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我不再执着于把它们供奉在象牙塔里，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它们。”
“在收旧货的过程中，我接触到很多普通百姓家里的老物件，上面往往刻着一些简单的符号，或者附着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
“这些东西，在其他人来看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我来说，却像是散落在民间的珍宝碎片。”
“我慢慢发现，那些古籍里记载的宏大叙事、深奥哲理，其根基往往就深植于这些最朴素的民间智慧和生活细节之中。”
“我过去的研究，像站在山顶俯瞰森林，壮阔却失之细节。”
“而后来在旧货摊上的日子，则像是在森林里穿行，触摸每一片树叶的脉络，聆听每一声鸟鸣的韵律。”
老人的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经历过沉淀后的智慧之光。
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笔记本。
笔记本很旧，封面是皮革的，边角磨损有些严重——很有年头的东西了。
他轻轻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清晰的手写体字迹，还夹杂着一些简单却生动形象的简笔画。
一把刻着奇怪花纹的旧铜锁，一个讲述着丰收传说的陶罐图案，几篇从老人口中听来的，寄托着美好祈愿的童话故事......
“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老人指着笔记本，声音温和且充满自豪。
莫德里安凝视着老人满是岁月痕迹的手指划过笔记本上那些朴素的记录——他大抵明白了老人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现在的他只身逃离了那个一切只以“利益”与“价值”为唯一衡量标准的冰冷世界，去一个能让他像“人”一样生活的地方。
但他之前只想到了“逃离”，并未清晰地构想“抵达”之后的生活图景。
老人的故事则给了莫德里安启发——生活本身就是意义所在，在平凡中扎根，用心去感受和连接，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
“迷茫本身也会是一种契机，年轻人。”
“它迫使你停下前进的脚步，审视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思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会找到的——属于你的‘目标’或者‘意义’，会像种子一样，在适合的土壤里慢慢发芽。”
老人伸手，轻轻拍了拍莫德里安的肩膀。
“......谢谢您。”
莫德里安由衷地感谢道。好看的淡紫色眼眸中，那份迷茫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浮现上来的是一种平静的笃定。
“您的故事，对我启发很大。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看向窗外，虽然窗帘还拉着，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埃德蒙小镇那宁静的街道，闻到了雨后泥土的芬芳，听到了小镇居民温和的交谈声。
莫德里安开始期待，期待在那里开启一段新的、未知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生活。
老人欣慰地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光彩。
“很好孩子。记住，生活这本书，精彩之处往往不会在早已预设好的章节标题里，而在那些看似寻常的段落和句子中。”
“而且我肯定——属于你的‘转折’也很快就要到来了。”
他又在随身的背包里翻了翻，最后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了身边的莫德里安。
“这是......？”
莫德里安好奇地接过了老人递来的那本书籍——封面上赫然写着《民间童话故事集》这几个大字。
“我从车站旁的书店里买来的，就当做礼物送给你吧。”
老人慢悠悠地挥了挥手，动作有些迟缓但很沉稳。
“多读读童话，童话是自民众中产出，寄托着美好愿景的东西——等再感到迷茫或者消沉的时候，就读一读它吧。”
“珀安镇就要到了，需要下车的旅客都做好准备——”
列车乘务员的声音自两人的左侧方响起，车厢里的几位乘客听到声音也开始行动了起来。
“我要下车了，年轻人。”
老人冲莫德里安笑笑，从座椅上起身。
“我的旅途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你的旅途喽。”
“嗯，多谢您的开导——说起来您在车上等了我多久呢？”
莫德里安的话让老人有些讶异的张了张嘴——前者则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惊讶只在老人的眼中停留了一瞬间，他笑着摇了摇头，好奇地问向了莫德里安。
“您身边的这个包——原本是放在我座位上的吧？”
莫德里安勾了勾嘴角，指向了老人手边的布包。
“当时在注意到我上车的时候，您就立刻把那个布包从我的座位上拿开了——这一幕恰巧被我注意到了。”
“一位刚刚上车的乘客，您是如何确定我一定会坐在您旁边的座位呢？”
“——哈哈哈。”
得到了莫德里安的回答，老人哈哈大笑了几声，眼眸中满是欣赏。
“观察得很细致，年轻人——看来没有看错人。”
“没有看错人？什么意思？”
老人的话让莫德里安淡紫色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老人的话让他很是疑惑。
“你以后会知道的。”
在老人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火车也缓缓驶入了站台，车厢门也随之开启。
“该说再见喽年轻人。”
没有留给莫德里安太多继续询问的机会，老人快步走下了火车，动作迅速得有些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
他站在车厢外，冲莫德里安挥了挥手。
“祝你的旅途顺利且愉快，以及——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等等，老人家！”
莫德里安连忙起身，想要再向老人询问些什么。
“至少告诉我您的名字——”
“未来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可当他追到车厢门边时，老人的身影早已融入了来往的人流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
四处张望了一圈，还是没能再见到老人的身影，莫德里安也只得放弃了继续寻找老人的想法，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真是个奇怪的老人家......”
虽然不清楚那位老人究竟是怎么得知自己的身份，又为什么特地在火车上等着他的。
但这一路下来，后者所表现出的态度都不像是对他有恶意的样子。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莫德里安就是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再见到那位老人家——不需要过多久。
“......嘛，旅途中总是有意外的收获呢。”
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莫德里安索性便不想了，靠回座椅上打算翻阅一下刚刚从老人手中拿到的那本童话集——正好当做接下来抵达埃德蒙小镇前的解乏手段。
“——先生，抱歉，这是您掉的东西吗？”
可他刚刚翻开封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扉页上的文字，身边路过的列车乘务员便出声叫住了他。
“在您座位旁边的过道捡到的——给。”
“哦......谢谢，我看看。”
莫德里安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的什么东西掉在了过道上，可等他接过来仔细一瞅——那似乎是一枚由白银所打造而成的戒指，而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并没有这么一枚戒指的存在。
“呃，不好意思，这好像不是我的......”
他正想出声把已经走出去几米远的乘务员叫回来，说明这枚戒指并不是自己掉落的物件，却在瞧见了戒指上刻着的一行文字时又停了下来。
“月亮会指引你前进的道路——赠，莫德里安”。
“......是那位老人家留下的吗？”
莫德里安注意到在那枚戒指的上方还镶嵌有一颗清澈透亮的蓝月光石，此刻正向外散发着柔和神秘的光芒。
“算了，他说以后还会再见面......那就等到那时候再去询问他吧。”
将戒指小心地放到衣服贴身的内兜里，莫德里安重新拿起先前吃了一半的奶油面包，翻开老人赠予他的童话故事集，静静等待着火车抵达自己的目的地——那个号称“就连时光也在此沉眠”的埃德蒙小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