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雨水不再是水,而是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莉薇单薄的肩胛骨。
她蜷缩在窄巷尽头一个凹陷的门洞里,试图把自己塞进那点可怜巴巴的阴影里,躲避着那无孔不入的风和斜扫进来的雨丝。
巷子外面,主街的喧嚣隔着雨幕传来,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马蹄铁敲出清脆又遥远的节奏,还有隐约的人声笑语,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暖意,衬得她藏身的角落愈发像冰冷的地狱边缘。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和质地的破旧斗篷,布料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胃里空得发痛,火烧火燎的感觉压过了四肢百骸的酸软无力,但更深的是一种麻木的钝痛,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她微微动了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指尖触到藏在斗篷褶皱深处的一个小布包——里面只剩下最后几枚冰冷的铜币。
这点钱,连半块最硬的黑面包也换不来了。
喉咙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刺痒涌上来,她猛地侧过头,把脸埋进臂弯,压抑着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深处脆弱的肺叶,像有粗糙的砂纸在里面反复刮擦,带来尖锐的疼痛。
咳到最后,只剩下一阵阵无法平息的剧烈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热的肺部,带来更深的刺痛。
额角滚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仿佛有人拿着小锤在里面敲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震得莉薇头晕眼花。
“莉薇......对不起......”
昏沉中,父亲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庞又在莉薇的眼前晃动着。
他躺在病床上,盖着厚厚的绒毯,房间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明明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房间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莉薇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却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语。
——那浑浊暗淡的双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莉薇的心头。
在莉薇十一岁那年,她就永远失去了她的生母。
而在五年之后,最疼爱她的父亲也在病床上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然后......继母那张涂抹得过分精致的脸凑了过来,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假笑,声音甜得发腻。
“莉薇,我的好孩子,你父亲去世了,家里可不能没人主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你远方表亲家的少爷,人品贵重,家世也好,正好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姐......”
那虚伪的声音和父亲临终时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如同魔音灌耳,让莉薇通体冰冷,仓皇逃离了自己曾经的家。
莉薇确实逃了,凭着父亲在书房里闲暇时教给她的那些精妙绝伦的化妆技巧。
她用劣质的颜料和炭笔,巧妙地加深了原本柔和的轮廓,在眼角和颧骨画出疲惫与风霜的阴影,用胶水稍稍改变鼻梁的线条,再用灰土揉进头发,让一头曾经光泽柔顺的金发变得暗淡无光,如同枯草。
就这样,莉薇从一个十六岁、眉眼精致娇俏的富家千金,变成了一个扔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面色蜡黄、神情畏缩的流**孩。
靠着这副“假面”,她躲过了继母派出的爪牙最初的疯狂搜捕。
然而很快,她的钱袋便空了。
骨子里的那份骄傲,让莉薇无法像真正的流浪儿那样去偷、去抢,甚至无法轻易接受陌生人偶尔流露的、可能带着审视意味的善意。
她只能选择乞讨,学着放下那点仅存的尊严,在鄙夷、驱赶和偶尔的施舍中苟延残喘。
污浊的空气、冰冷的食物、无休止的露宿......身体这架精密的机器,终于在这日复一日的消耗和风霜雨雪的侵蚀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
巷外的雨声、人声、车马声,都渐渐扭曲、拉长,变成一片混沌的嗡鸣。
莉薇身体的知觉在飞速抽离,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沉重。
雨点砸在脸上的冰冷触感也消失了。她仿佛又回到了杰拉德家那个巨大、空旷、冰冷得如同坟墓的宅邸里。
继母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正拿着华丽却刺目的礼服往她身上套,嘴里还念叨着那个远方表亲少爷如何“一表人才”,笑声尖锐刺耳。
莉薇想尖叫,想挣脱,喉咙却像被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和声音。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极度的干渴使得莉薇不得不强撑开黯淡的双眼,喉咙里像塞满了燃烧的沙砾。
她艰难地掀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最终却又无力地合上。
刺目的光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带着暖意的昏暗。
莉薇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晃动,不是冰冷巷子里雨水拍打地面的震动,而是一种平稳、有节奏的轻微颠簸。
身下传来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一股陌生的、复杂的、却绝不属于肮脏街道的气息——干燥洁净的羊毛织物味、淡淡的皮革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清冽的,仿佛雪后松林般的冷香,奇异地中和了空气里弥漫的另一种浓郁苦涩的药味。
这感觉......太陌生了。
不是冰冷潮湿的石板,也不是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
莉薇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好看的灰蓝色双眸再次用力睁开。
“唔......”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慢慢聚焦。
头顶是深色、光滑、纹理细腻的木质车顶棚,弧度优雅。
一盏小巧的黄铜壁灯固定在车壁上,灯罩是磨砂玻璃的,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她低下头,身下则是厚厚的、深蓝色的天鹅绒软垫,柔软得让她几乎要陷进去。
不仅如此,一条同样厚实柔软的毯子正盖在她的身上,一直盖到下巴,隔绝了所有寒意。
——这不是梦!
恐慌瞬间攫住了莉薇。是继母派出的人?那个所谓的“远方表亲”?
他们找到她了?要把她抓回去?
“咳!咳咳咳......”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虚弱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毯子从身上滑落,露出里面同样干净柔软的、明显不属于她的素色亚麻衬衣。
“别动,孩子。”
一个温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莉薇惊惶地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深灰色羊毛长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她身旁的一个软凳上。
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专注,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框眼镜。他手里正拿着一块洁白的、冒着微微热气的湿毛巾。
见莉薇看过来,老者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
“你烧得很厉害,需要休息。”
......不是继母的人。
莉薇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丝,但警惕丝毫未减。
她迅速地、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这个狭小而奢华的空间——除了这位老者,车厢另一侧,靠近车门的位置,还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隐在壁灯光晕边缘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姿态放松地靠着深色的天鹅绒靠垫。
光线只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和交叠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少年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色外套,面料在灯光下泛着低调而昂贵的光泽。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手中还拿着一本书籍,似乎正在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