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安烦躁地抓了抓被自己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在少女面前流露出极为明显的挫败和语无伦次。
他向来以冷静和洞察力自傲，此刻却像个笨拙的孩子，越是想解释清楚，越是词不达意，甚至可能更深地伤害了她。
“我是说……我是羡慕你……”
莫德里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看的淡紫色眼眸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看向莉薇。
“羡慕你……至少在某些选择上，可以……可以更忠于自己的内心？或者说，可以不用背负那么多……所谓的‘责任’？”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剖开自己那片看似光鲜实则却充满了各种束缚的世界。
虽然在父亲与母亲的保护下，莫德里安已经算得上是自由了许多……但洛伊家族的一些“责任”仍旧压在他的身上。
“对不起，小姐。”
他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低沉而真挚，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太过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忽略了你的感受。”
莫德里安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语气坦荡而诚恳，眼神中则满是真诚。
“你的痛苦……是相当沉重的。我的确不该用我的困扰来轻率地与你对比，更不该让你觉得我在……炫耀或者轻视。”
“……”
莉薇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中此时翻涌着的情绪。
莫德里安的话语像带着温度的泉水，冲刷着她心中因误解和自伤而筑起的冰冷壁垒。
她当然明白莫德里安想表达什么。在冰冷雨夜将昏迷的她从泥泞和绝望中抱起的人是他，为她提供了这方遮风挡雨的屋檐的人是他，用别扭的“价值论”包裹着无声庇护的也是他。
莫德里安早就看穿了她的伪装，却从未试图揭开，反倒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摇摇欲坠的尊严。
这份沉甸甸的善意，如同壁炉里持续燃烧的火焰，是她在这无依无靠境地下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攫住了她，比刚才的酸涩和失落更甚。
“不……”
莉薇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该道歉的是我，洛伊……莫德里安少爷。”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直直地迎向他那双盛满真诚与歉意的淡紫色眼眸。
“是我……反应过激了。”
承认自己的脆弱和失控要比承受痛苦本身更难，但好在莉薇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手指紧紧攥着裙摆，指节发白。
“我只是……太累了。”
莉薇最终选择了这个模糊而真实的词，涵盖了她最近所有的颠沛流离与担惊受怕，还有此刻汹涌难辨的心绪。
“累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您愿意和我分享您的烦恼，是信任我。而我……却像个刺猬。”
她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微笑，带着自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莉薇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与恐惧，以及心中那份对父亲的思念，对未来的迷茫乃至绝望绝望，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
心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在此刻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莉薇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哽咽声泄露出来，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莫德里安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和颤抖的肩膀，心中那根名为怜惜的弦在此时被狠狠拨动。
——他几乎能感受到她无声的哭泣中蕴含的巨大悲伤。
“……”
莫德里安犹豫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给予安慰，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又停在了半空。
他尊重面前这位少女的伪装，也尊重她此刻可能不想被触碰的脆弱。
面前的少女就好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鸟，即使被捡回温暖的巢穴，依旧惊魂未定，伤口也远未愈合。
刚才的爆发，不过是伤痛和应激的本能反应。
“……小姐”
思索再三，莫德里安还是开了口，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自省的弧度。
“嗯……大概在你看来，我还远远没能达到‘可以信任’的程度。”
“但我希望的是……在这里，你不需要时刻竖起尖刺。”
“我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绝对不会。”
莫德里安语气比起先前来说更加温和，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少女——后者的妆容此时因为泪水已然有些斑驳，露出了下方的些许真实肌肤。
“这里不是雨夜的街头，也不是你需要防备的战场。你或许……可以暂时的，稍微放松一些。”
“……放松。”
“是啊，放松一些。”
莫德里安似乎看穿了莉薇的复杂心绪。他站起身，但没有选择向后者靠近。
在莉薇的注视下，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来到窗边，将原本就敞开的窗户给推得更开了些。
傍晚微凉的风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吹散了房间里点心残留的甜腻和那几分沉闷。
“你看外面。”
莫德里安微笑着侧身，示意莉薇看向窗外。
夕阳的金辉洒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蔷薇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远处天际线被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
“没有需要担心的事物，只有……平静。至少在日落之前，你可以试着选择去相信这份平静。”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就像我选择把你带回来那样……应该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奇异的重量，像一块压舱石，稳住了莉薇心中那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船。
“相信这份平静”……这对她而言，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珍贵，也更艰难。
莉薇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那片宁静的暮色，晚风拂过她带着泪痕的脸颊，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
紧绷的肩膀，似乎在这份宁静与莫德里安笃定的目光中，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那根一直死死绷紧的弦，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近乎断裂的哀鸣后，终于暂时地松弛了。
一种巨大且几乎让她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上长久高压后的骤然松懈。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只是暂时的。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不过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尴尬的僵持，也不是汹涌情绪的碰撞，而是一种疲惫后的、带着微妙和解的宁静。
莫德里安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了窗外的暮色与室内的静谧，也隔开了她与那些沉重的过往和未知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