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很麻烦吗?】
问题,是在曼彻斯特永远灰暗的天空下,裹着凛冽的寒风声抛过来的。
咖啡厅外正飘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的大雪。
这里是英国,曼彻斯特。
十二月的寒风声裹着大西洋吹来的湿气,混合着这连绵阴雨,划过百年红砖公寓的每一道缝隙,光是听着风声,就冷得钻心。
我的面前堆满了关于当代作曲技法的文献资料,旁边是北方皇家音乐学院(RNCM)那令人绝望的结课要求。电脑屏幕上,关于毕业作品的论文分析只写了一半,光标在那行枯燥的英文单词后面疲倦地游动着。
窗外才下午三点半,天色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令人窒息的黑暗、渗入骨髓的湿气,连同熬夜带来的耳鸣,将我的大脑搅成一团粘稠的浆糊。
就在我准备去冲第三杯速溶咖啡的时候,放在乐谱堆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不是一下。
是连绵不绝、仿佛要炸开一样的疯狂震动。
我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瞥向屏幕——
ID:“文乃”,以及那个红得刺眼的“99+”未读消息提示。
打开Line,满屏的文字像子弹一样射了过来。
文乃:「为什么整整三个小时了都还没回消息?」
文乃:「我知道你那边是下午,我熬着夜等你,你人呢?」
文乃:「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文乃:「那个拉大提琴的学妹是不是又找你了?」
文乃:「说话啊!喂!!」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耐着性子回复了一句:
我:「我在写报告。真的很忙,快没时间了。」
秒回。
文乃:「高材生,忙到打一个字都嫌奢侈?」
我:「我去泡咖啡了。」
文乃:「看吧,又要逃!你每次都是这样!!」
那排充满了情绪的感叹号,将我最后一丝理智勒紧。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
我知道她那些歇斯底里的指控全都不是真心的。
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哄哄她。
我知道她需要的是“我也很想你”、“你在日本过的怎么样”这些关心她的话语。
但是——
现在的她,真的能只满足于这一句话吗?
肯定不行的吧?那只会引来更深的质询。
而且……我也已经累到连这点“正确答案”都吝于给予。累到,连这种显而易见的撒娇都觉得是负担。
我:「抱歉,我真的很累。我要回琴房查资料了。」
我收拾好我的资料还有笔电,挣扎着,不情愿地走进了外面那片冰冷世界。
一阵穿堂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保暖的毛衣。
一想到那该死的公寓,暖气片坏了三天还没人来修理,而且还因为那栋楼是所谓的“受保护建筑”,外墙不能挂任何现代设备。
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冒了上来,彻底点爆了我的心情。
“为什么会有‘以保存历史原貌’为由而禁止安装空调的说法啊!”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咆哮着。
口袋里的手机仍然在不停的震动,我掏出手机。
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对方停不下来的抱怨和指责。
文乃:「哈?我不累吗?我也要学习和工作啊!你,给我出来好好说话!」
看着那些不断跳出的信息,我的脾气和耐心也越来越差。
我在这种连骨髓都要冻僵、还要守着这堆破烂砖头当宝的鬼地方拼命学习,连个恒温环境都没有,手指都快冻僵了。你却觉得我在享福?你却觉得我在跟学妹鬼混?
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让我彻底生气了。
就这样,我在牛津路(Oxford Road)旁边的寒风中,顶着周围路人诧异的目光,用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敲击,跟大洋彼岸的那个女人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文字战争。
最后,双方都气不过,几乎是同时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是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想你了,你连跟我说话都不行吗?!”
争吵声在听筒里炸开。
我们互相指责着对方的不体贴,宣泄着因为异国恋和诸事不顺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
那些平时绝对不会说出口的狠话,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往对方心口上扎。
【“……那最后的结果是?”】
身边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将我从那片言语狼藉的回忆中打捞出来。
我的吉他手,桂川凪,她正坐在被炉的另一端。
她手里拿着一个刚剥好的蜜柑,一边把橘络撕干净,一边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刚才沉浸其中的风暴,不过是电视里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我看着手里捧着的热茶,苦笑了一声。
沉默在暖桌下蔓延。
凪躲在被炉的脚毫不客气地踢了我一下,催促着我继续。
“最后啊……”我揉了揉被踢的地方,顺着这催促继续道,“是在我们两个人气到上头的时候,她突然打开了视频通话。”
“视频?” 凪将一瓣橘子送进口中,她的表情微微一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理解。
“嗯。”我点了点头,“我们马上开始了第三轮的争吵,我们两个从中途开始就都在想着‘你快说分手吧,然后我就立马答应’但是,很快——”
我停顿了片刻,那个隔着屏幕的对峙画面清晰起来。
两个人都在因为愤怒而互相用言语伤害对方,我因不敢直视她而获得了言语上的胜利,她因一直注视着我,亲眼看着“我”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而在这场骂战中……被我伤得很深。
最后,在她的沉默中,我才终于敢正眼看着她。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但文乃她还是倔强地不肯认输,拼命地睁大眼睛,试图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给瞪回去。
“吸——”
一声极其响亮的、带着颤音的吸鼻涕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对峙。
看着她那副明明委屈得要死、脸都憋红了、却还要死撑着不想在我面前示弱的样子……
我心里那股名为“愤怒”的火焰,瞬间就被一盆冰水浇灭了,剩下的只有满地狼藉的心疼。
我叹了口气,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把脸凑近了屏幕,声音也忍不住轻了下来。
“……别憋着了。”
我的声音终于发出了她想听到的、温柔的声音:“想哭就直接哭出来吧。”
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哇啊啊——!!”
文乃再也绷不住了。
泪水决堤般涌出,她一边毫无形象地大哭,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睛,嘴里还含糊不清地骂着“你是笨蛋”、“最讨厌你了”。
“只要一看见那张哭着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真的是太不争气了啊。”
她也是一样。
哭过之后,她看着我这边因为阴雨天和没有暖气而显得惨白的脸色,还有熬夜出来的黑眼圈,她也骂不下去了。
最后,我们就那样隔着屏幕,对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嗯?”凪的声音轻轻切入,一瓣橘子递到我眼前,“完全,无法理解。”
我接过瓣橘子,丢进嘴里。酸涩瞬间炸开,让我整张脸都皱作一团。
啊!酸死我了!
凪看见我因为酸橘子而做出的怪相,她托着腮得意地笑了出来,观察片刻后又开口道:“现在好像又能理解你们俩了。那……然后呢?就这样结束了?”
我看着凪,继续道:“然后她就哭着说,希望我回日本陪她过圣诞节。”
我叹了口气。
那时候已经是12月中旬了。
“我告诉她说‘我的事情已经忙得不行了,论文、作品集、还有导师的项目……根本不可能赶得回去。所以我打算就在曼彻斯特过年了。’”
“那‘文乃’呢?她怎么说的?”
“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去年不也是在英国过的吗?’……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那年的我,既没有主动送过礼物,也常常忘了问候。我们不仅隔着时区,连我主动的对话都变得稀少。”
我一口气喝完热茶,吐出一股热气:“也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那边已是凌晨一点。在她的世界里,我已‘失踪’近两天了。果然——我是个差劲的男朋友。”
讲述暂告段落,我带着歉意看向身旁的凪。
“……抱歉,大过年的,还要让你听这些感情旧事。”
“没关系,”凪的语气很淡,目光却停留在我脸上,“反正,现在也是闲着。”
她拿起一个新的蜜柑,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给我,“……吃吗?”
“不用了,谢谢。”
凪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她看了看橘子,又抬眼看了看我,语气依然平稳:“真遗憾。其实是想让你试试酸不酸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接过那个橘子和她的任务,继续说起后续。
文乃在得知我回不去之后,她虽然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行动力。
她把她原本计划好的、名为“和最棒男朋友一起过的完美圣诞行”的行程表拍照发给了我。
只不过,笔记本上面的“我的名字”,全部被她用红笔划掉,替换成了——“朝日”。
“喂!既然你回不来了,我就要征用你的青梅竹马——月本朝日了。我要她陪我吃饭、逛街、看灯光秀……全部的全部,她必须陪我去。”
“她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回忆着她那个倔强可爱的样子,庆幸地说道:“还好有‘朝日’的帮助。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文乃除了找我的麻烦,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找‘朝日’的麻烦了。哈哈哈……”
我干笑了两声,看向窗外。
此时的窗外并没有曼彻斯特的阴雨,只有东京冬日里温暖的阳光。
房间里弥漫着蜜柑的清香和被炉的暖意,电视里正播放着嘈杂的新年特别节目。
这就是所谓的“现在”。
但那个关于“过去”的故事,关于那个从英国连夜飞回来的圣诞节前夜……才刚刚开始。
我收回视线,看向听得专注的凪。
“对了,午餐有什么想吃的吗?年糕?饭团?还是……”
“那个等会儿再说。”凪打断了我,将我刚才顺手递过去的橘子瓣放入口中。她深蓝色的眼睛看过来,里面映着窗外的光,也映着一种专注的期待。
“……先说完。我想听结局。”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笑了笑,点点头,接上文所说。
在挂断电话后的那一周里,我仿佛透支了未来十年的精力。
那简直是一场名为“奇迹”的急行军。
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不足5小时,咖啡因代替血液在血管里流淌。我像个只会处理数据的机器一样,没日没夜地赶工。终于,在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的那个凌晨,我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把那个该死的结课报告拍在了导师的办公桌上。
跟一脸震惊的导师和舍友匆匆交代了几句后,当天晚上,我就已经坐在了前往成田的航班上。
在漫长的飞行中,我看着窗外的云层,脑海里只有“月本朝日”发来的那张行程表。
月本朝日:「文乃会在24号早上六点抵达东京站,她说要去那里看日出时的丸之内红砖站舍,顺便找新的灵感。我会尽量拖延出门的时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月本朝日:「PS:如果你没赶上,我就死定了。救我。」
看着那个名字,我忍不住苦笑。 哪怕是隔着屏幕,我似乎都能看到“朝日”那一脸“又被文乃折腾了”的无奈表情。
为了我的爱情,也为了我的挚友。
我全力以赴。
利用在第三国转机的两个小时空闲,我冲进机场的洗手间。
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丧尸”,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刮掉胡子,换上了一件还算体面的大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一个刚从难民营逃出来的流浪汉,一直做到自认为帅气为止,才从洗手间出来。
终于,飞机落地。
我甚至没等行李在传送带上移动半秒,就抓起箱子冲向了电车。
然而,随着距离东京站越来越近,那种因肾上腺素带来的冲动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胃部一阵阵的痉挛和不安。
虽然赶回来了……但真的没问题吗?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我不可避免地开始陷入了悲观的预演:
“肯定又会被她指责吧?‘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回来有什么用’之类的。”
“肯定只要相处两三天,我某个无意的小动作就会被她拿来当做‘已经不爱她了’的证据,然后大吵一架。”
“又或者,玩到一半她就觉得没意思了,吵着要回家,亦或是觉得跟我这种无趣的人相处,是在浪费她宝贵的作曲时间……”
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这种名为“自我防卫”的消极念头,直到我站在东京站的出口时,依然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
我焦躁地摘下耳机,害怕连这首拼命赶出来的“音乐礼物”,都会被她攻击。
“所以……见面的礼物,就仅仅只是一首‘歌’吗?”
满脑充斥着我擅自设想的、她用冰冷的眼神诋毁攻击我的话语。
以至于,明明我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却下意识地躲在了出站口的巨大圆柱阴影后。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犹豫着不敢迈出那一步。
就在这犹豫的间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检票口走了出来。
我错过了第一时间冲上去的机会。
等我回过神来,重新在人群中找到她时,她已经坐在了广场旁的一张长椅上。
那张椅子背后,是一棵装饰得璀璨夺目的巨大圣诞树。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角扣大衣,厚厚的围巾几乎埋住了下巴,手上却露着一截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支铅笔,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在一个摊开的皮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那是……在谱曲吧?
即使是在这样的等待里,她也依然沉浸在那个只属于她的、由音符构成的世界。
十二月的风拂过广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垂落在肩侧的藤棕色长发。那发丝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漾开一种柔软而温暖的光泽,随着她书写的节奏微微晃动着。
看着那个身影,我心中的不安突然全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我深吸一口气,悄悄地绕到了长椅的背后。
她写得太过投入,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细碎而持续,完全没有察觉我的靠近。我在她身旁坐下,她仍无知无觉。
过了一会儿,笔尖的滑动停了下来。
她微微蹙起眉,盯着本子看了几秒,然后有些烦躁地“啪”一声合上了它,塞进大衣口袋。紧接着,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用力戳点着,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噘起,小声而清晰地嘟囔:
“朝日那个家伙……居然敢迟到这么久……看我怎么……”
眼看她就要拨通电话,把怒火倾泻在无辜的“朝日”身上。
“……不能让‘朝日’受无妄之灾啊。”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不再犹豫,从侧面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她。
“呀?!”文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先是整个人猛地一僵,随即骤然转头。我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名为“杀了你”的怒火。
她的右手已经迅速扬起,指关节绷紧,眼看一记带着风声的耳光就要挥过来——
然而。
当她的视线与我对上的那一瞬间。
愤怒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空白。
“……欸?”
那袭来的耳光瞬间就变成了温柔的轻抚,她眨了眨眼,瞳孔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确认这是否是她又一次因为思念过切而产生的幻觉。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情绪像风暴一样翻涌。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说,但我却仿佛听到了她心里那一连串如同机关枪般的质问:
“你不是说回不来了吗?”
“你不是说要在英国过年吗?”
“你不是说哪怕只睡5小时也做不完报告吗?”
“既然能回来为什么不早说?害我一个人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等其他人?”
“骗子!大骗子!超级大骗子!”
我都听到了。
因为我是如此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她现在有一肚子的委屈和疑问想要砸向我。
我知道她的爱,我也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所有预先准备好的、所谓“帅气”的姿态,只是对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最终见到她的、毫无保留的释然。
“……圣诞快乐,我的文乃。”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足够清晰。
这句话像一道解除魔法的咒语。
她手里紧攥的本子和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她整个人撞进我怀里。手臂箍紧我的后背,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这些日子错过的所有拥抱一次补全——超级用力地抱紧了我。
“唔!”我瞪大双眼,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也没有犹豫。
文乃抬起头,一只手捧住我的脸,另一只手则搂着我的脖子,带着冬日清晨的凉意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吻了上来。
那是一个带着冬日寒气、却又滚烫得令人发颤的吻。
吻起初是凶狠的,带着报复性的啃咬,很快又融化成本能的渴求,滚烫而颤抖,混杂着她咸涩的、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肯松开我,微微喘息着,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她像是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过旁边的帆布包,埋头翻找,语无伦次:
“你、你怎么……你什么时候到的?”文乃红着脸,像是害怕我下一秒就溜走,她一股脑地关心着我,生怕我感受不到她的爱意,“……那个,你口渴吗?你饿吗?你……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又熬夜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被咬了一口的饭团,和半瓶水,不由分说塞给我:“先、先垫一下!”
我看着手里略显狼狈的“救济粮”,没忍住,低笑出声。
“欸?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只给男朋友吃剩饭和喝口水吗?”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可怜的饭团,脸瞬间涨红到了耳根。
“这个我吃过了!我是说,我本来想等你……不对,我是说‘朝日’那家伙还没来,所以我才……”
她越说越乱,急得跳起来:“我、我去给你买新的!”
文乃刚想要跑,却被我拉住了手腕,重新跌回了我的怀里。
“不用。”我拧开那瓶水,很自然地喝了一口气全部喝完,仿佛那正是我期待已久的甘霖。然后,拿起那个被她咬出一个小月牙的饭团,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坦然咬了下去。
“这个就很好。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好。”我看着她,咽下食物,真心实意地说着。
虽然如此,但是两个人心中想到的却都是这个家伙居然只是这样就过来了……那种认真关心着他人而忽视了自己的模样让人心疼。
“……笨蛋。”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底最后一丝慌乱被一种柔软的酸楚取代。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刚刮过胡子还有些泛青的下巴,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安心的、仿佛等待了整个世纪的笑容。
“……欢迎回家,笨蛋。”
那之后,我们几乎是用逃跑一样的速度钻进了出租车,直奔她订好的酒店,一路无言,却十指紧扣。
长途飞行的疲惫和见到她的安心感同时涌上来,我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话,甚至连澡都没洗,就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觉睡得无比安稳。没有曼彻斯特的寒风,没有赶稿的焦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遮光窗帘的缝隙里已经透进了午后略带金黄的阳光,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我侧过头,发现她也正迷迷糊糊地看着我。
迷蒙,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
一瞬间,视线交汇,我们互相确认了对方的存在——不是梦,我们就在东京,就在彼此的身边。
那一刻,心中的爱意像是打开了阀门的洪水,突然就溢出了。
“好き(喜欢)。”
她这样对着我说。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软糯,毫无防备。
她凑得更近,鼻尖蹭着我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气息呵在我唇边:
“好き好き好き好き,大好き!(喜欢喜欢喜欢喜欢,最喜欢了!)”
每说一句,她的手臂就收紧一分,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扑入了我的怀里。
她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蹭来蹭去,手臂死死地勒着我的腰,这个拥抱像是在跟我抱怨:刚才睡着的时候我翻身背对着她了,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在睡觉的时候也紧紧相拥才对。
我环住她,手指深深插入她藤棕色、丝缎般的长发里,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爱意。低下头,吻轻轻落在她的发心。
“……嗯。”我将她搂得更紧,用全部的体温和心跳回应:
“我也最喜欢你了。”
在这份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甜蜜中,我们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沉。
直到肚子发出不争气的抗议声,提醒我们早饭午饭都还没吃,我们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开始了那一整天的“酒店宅居生活”。
房间里暖气很足,加湿器喷吐着白雾。
我洗完了澡,穿着浴袍坐在床边。
手里把玩着她送给我的SHF人偶,她甚至还贴心地买了配套的支架和额外的特效件。
我一边在桌子上给玩具摆造型拍照,一边感叹着这次回国的实感。
“说起来,在车站的时候……我其实还挺有自信的。”我摆弄着人偶的手臂,有些得意地说道。
“我可是特意在转机的时候去洗手间整理了很久。刮了胡子,换了衣服,发型也重新弄过。当时我觉得自己看起来挺帅、挺成熟的,完全没有赶路的狼狈感。”
正趴在床上翻看行程单的文乃,听到这话,动作停住了。
“……哈?”她慢慢转过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你对‘帅’的定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欸?”
文乃翻了个身,盘腿坐起来,一脸嫌弃地开始拆穿我的幻想:
“你知不知道你当时看起来像什么?就像是一具穿着名牌风衣的行尸走肉。”
“嗯?”
“眼窝深陷,脸色惨白,虽然刮了胡子但下巴还是乱糟糟的,站都快站不稳了,还非要在那硬撑着摆出一副‘即使我很累但我依然很酷,快点夸夸我吧’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抓起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声音小了下去:
“……本来看到你骗我,我是真的很想骂你的。但是看到你那副明明快要死掉了、却还在拼命装帅的样子……哎呀,真是让人难堪呢。”
她耸了耸肩,抬起眼皮,瞪了我一下,但那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杀伤力,只有满满的别扭:
“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怕你下一秒就晕倒在车站丢人现眼,所以才赶紧把你领走的。感谢我这几天辛辛苦苦给你在东京找吃的吧,才让你现在能如此精神,洋洋得意。”
原来是这样吗。
在我自以为是“帅气的惊喜登场”时,在她眼里却是“死男人又在逞强了”。
看着她那副嘴硬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嘴巴上毒得要命,说着“太可怜了”、“丢人现眼”,但我知道,她只是在掩饰自己心中那份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心疼。
而且,说到底我会变成那副“行尸走肉”的德行,还不是因为你哭哭啼啼地非要我帮你把那个DEMO写完,以至于我在候机室里都还在为你加班工作。
当然,这话我可不敢说出口,不然这家伙肯定会变得更加不好意思,甚至恼羞成怒吧。
见我居然在笑,文乃不满了。她抓起枕头就在我身上拍了一下,脸颊鼓成了包子:“喂喂喂!我在很严肃地说你看起来很笨呢!你为什么笑呀?有什么好笑的!”
我接住枕头,随手放在一边,然后向她伸出了双臂,做出一个毫无防备的邀请姿势,声音也软了下来:“那……既然我都这么可怜了,能不能再给这个可怜人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用勉强能听见的声音嘟囔:“想得美。你还想要抱抱呢,你才不能有抱抱。”
“欸——?”
她转过头,理直气壮地瞪着我,手指一下下戳着我的胸口:“某个大傻瓜、大笨蛋,回来之后,都还没有超级主动的、热情的、激烈的抱过我!你自己想要抱抱,我才更想要抱抱呢!”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按照这位任性女友的要求,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了过来。
她顺势倒进我怀里,我收紧手臂,如她所愿,给了一个结实的、紧密的拥抱。
怀里的躯体温暖而柔软。
她嘴上说着“是我要抱”,可当我抱住她的瞬间,她那双纤细的手臂也立刻死死环住了我的腰,力气大得仿佛要把我揉进她的身体里。
“呶呶呶……再紧一点。”她把脸埋在我肩头,继续闷闷地命令着我。
看着文乃努力抱紧我、害怕失去我的样子……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是,她真的非常可爱。
“好。”我回应着,将她小心而用力地圈紧。
在这个除了我们没有别人的房间里,所谓的立场、所谓的逞强,都在这个拥抱里融化了。
拥抱过后,我们并肩坐在酒店的床边。
虽然气氛已经缓和,但那个关于“曼彻斯特争吵”的心结,还在那里。
我知道这很破坏一直以来的氛围,但还是忍不住,把当时在曼彻斯特的寒风里未曾说破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那天看到你发来那么多消息时,我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那些话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其实只是不安,想要我哄哄你,想要听我说一句‘我也很想你’。”
“哈?!”文乃瞬间炸毛了,她从床上弹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你既然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你哪怕试着说一次也好啊!你这个恶劣的家伙!”
“说了那些,你就会消停吗?”我抬起头,眼神平静而笃定地看着她,带着一点自知理亏的狡黠,“如果我当时说了‘我想你’,你肯定会接着追问‘有多想?’,接着就是‘既然想我为什么不回消息?’,最后,还是会变成一场审问。对吧?”
“你……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开始心虚地游移,最终只能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枕头,发出了一声含糊不甘的“……呜。”
“你看。”我轻声说,“果然你自己都心虚得不行。你也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一旦开始闹腾,就完全停不下来了吧。”
文乃的脸涨得通红,羞愤交加地扑上来捂我的嘴:“哇啊啊啊!不准说了!那种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笑着拉开她的手,还顺势捏了捏她的脸颊。
“那你呢?当时你明明知道我在赶论文,为什么不说句‘辛苦了’,反而要跟我吵架?”
文乃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理直气壮地给出答案:“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辛苦了’,你最多回个‘谢谢’,然后就会更心安理得地消失在工作里!我不闹的话……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
“……”
空气安静了一秒。
我们看着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别扭、麻烦、却又极度渴望被关注的自己。
“……所以。”
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插入,将画面暂时定格。
现实世界里,坐在被炉对面的凪,此刻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她把刚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我,用一种我看透了你的眼神,在我和“文乃”之间扫视了一圈。
“你们两个家伙……找理由的逻辑,居然都完全一模一样啊。”
凪边说甚至模仿着“文乃”的神态,故作了然地点点头:“一个预判了对方会‘得寸进尺’,一个预判了对方会‘敷衍了事’。该说你们是默契呢,还是说……果然,‘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呢?’”
“……啰、啰嗦。吃你的橘子。”
画面重新流动。
虽然被凪吐槽了,但在那个酒店的房间里,当我们坦诚了这份“算计”之后,心里最后那点隔阂也终于消散了。
“……算了。这次就原谅你了。” 文乃从床上跳下来,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神采。
然后,她宣布:“为了奖励你因为我随便一句话就‘飞’回来,接下来——做好准备吧,我已经命令好了‘朝日’,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惊喜!”
在这之后的行程,变成了一场名为“拆礼物”的巡回演出。
并不只是去了迪士尼。
我们还换了两家酒店,去住了箱根的温泉旅馆。
而每当我们办理入住时,总能在前台处拿到刚到的特快件。
那是文乃的“军火”。
在她的远程指挥下,在东京的公寓里,作为和我一起欺骗文乃的共犯——月本朝日,大概正一边看着漫画叹气,一边认命地化身无情的发货机器,严格按照文乃制定的精确时间表,将那些堆积如山的盒子,准时投递到我们所在的每一个坐标。
第一个快递件,是在迪士尼乐园旁的酒店里。
里面装的是——与SHF人偶所对应的UR玩具,以及我心心念念的监听耳机。
第二个快递件,是在伊豆海边的观景酒店里。
伴着海浪声送达的,是一把做工极其精良的“拼装模型枪”,以及配套的“战术枪套”。
第三个快递件,是在箱根的温泉旅馆里。
这次到来的,是那一盒我只敢在网页上看看的高达拼装模型。
而那个SHF人偶,原本是文乃带过来打算跟月本朝日一起玩的玩具。
看着这一个个在不同地点被打开的盒子,看着满地昂贵的“男孩玩具”,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我想起了去英国的第一年。
那时候学业还没有现在这么繁重,我还有些余韵。每个节日,无论是情人节、圣诞节还是她的生日,我都会精心挑选礼物寄回日本。
但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礼。
一次都没有。
虽然嘴上说着“国际运费太贵了,你不用寄,容易丢”,但每当看到空荡荡的信箱,心底那股阴暗的偏见就会滋生:
“是不是只有我在单方面付出?”
“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只把我当做一个在大洋彼岸的挂名男友?”
尽管我完全信任着文乃,但是也同她在意我一样,我也在意着她。
她不是不买,也不是不在乎。
她是把这几年所有的份量、所有的思念,全部积攒了起来,囤积在她的公寓里。
她就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延时奖励”效果最大化的那一刻。
“哼哼哼,怎么样?被吓到了吧?”在箱根的旅馆里,文乃盘腿坐在那堆模型中间,脸上带着得意的、却又有点邀功的小表情。“要是那时候寄给你,你肯定只会发个‘谢谢’然后只是心怀感激地继续去图书馆吧?只有现在,只有在我面前拆开,才有意义啊。”
我看着她,五味杂陈。
原来如此。
这就是我们之前争吵的根源。
不是因为不够爱,恰恰是因为太深爱着对方,却又无法隔着屏幕和时差确定对方的心意。
我们就像两株渴望雨水的植物,因为长期得不到爱情的直接滋润,才会在时间与距离的摧残下,变得干枯、暴躁、互相刺伤。
而现在,雨终于落下来了。
露天温泉的热气氤氲。
泡完澡后,我们穿着浴衣,坐在旅馆的缘侧上吹风。
文乃的脸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正拿着一瓶冰牛奶小口喝着。
我看着庭院里的水,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峦。
阴沉的天空、积雪、枯山、枝条、湖、鹤、温泉以及美丽可爱的少女……明明是只有灰度的色彩,看起来却又五彩斑斓。
“真奇怪啊。”
“什么?”
“明明我在东京生活了那么久,这附近的景色也看过无数次。但是……怎么说呢。”
我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空气中那股微凉却又安心的味道。
“总感觉,像是头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国家一样。”我看着文乃那双清澈的眸子,“便利店的炸鸡也好,温泉的硫磺味也好,甚至连那些有点咯人的椅子……都变得特别鲜活。”
大概是因为,以前我只是在“生存”。
而现在,因为身边有了这个会给我买一屋子玩具、会跨越半个地球折磨我又治愈我的女人……
我才终于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实感。
“文乃。”
“干嘛?”
“谢谢你……不仅是礼物,还有,把我从那个灰色的世界里拉回来。”
文乃喝牛奶的动作停住了。
她放下瓶子,别过头去,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红透的耳根。
“……笨蛋。既然这么感动,那就把你那一脸死相收一收,给我多吃两碗饭!”
她的声音忽然抬高,带着熟悉的、虚张声势的任性:
“然后,把我送你的‘爱’亮出去——连同一个能跨越半个地球来见你(我)的故事,一起讲给所有人听。”
文乃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眼神里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爱与占有:
“让所有人都羡慕你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家伙,凭什么拥有我这么好的恋人。然后……用你往后所有的日子,来好好感激‘我’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手却悄悄地伸了过来,在宽大的浴衣袖子下,紧紧地扣住了我的手指。
我回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真实的温度。这种安心感让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这样握着,我就能永远留在这个充满色彩的时刻,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只有灰色的曼彻斯特。
但是,文乃似乎并不这么想。
“呐……”
“嗯,我在。”
“还剩下多少天?”
我并不是很想在这种时候讨论这种问题,就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刚才温馨的气氛。
“……后天的机票。”
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试图缓解这份沉重。
“也就是,新年日的前一晚吗?”
“毕竟如果不回去的话——”
“太虚假了。”
文乃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解释。
她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刚才的羞涩和感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熟悉的、却又更加深沉的幽暗。
文乃并不想要我的解释,因为,事实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起了。她也知道,这一星期的游玩已经很来之不易了。而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两个人都不知道。
她抓着我的左手,举到眼前,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你的手……明明抓得这么紧,却总感觉……只要我一松手,你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又要飘到那个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球另一边去了。”
那种名为“不安”的黑泥,正在她的眼底翻涌。
即使送了我一屋子的礼物,即使我已经赶回了她身边,但对于“即将离别”的恐惧,依然像附骨之蛆一样啃食着她的安全感。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她彻底安心。
“那些轻飘飘的话,我不想听。”
她松开了我的手。
那种温暖瞬间抽离,让我感到一阵心慌。
她站起身,拢了拢浴衣的领口,向房间的方向偏了偏头,对我说道:“……外面风大了,有点冷。先回屋吧?”
“嗯。”我也站起身,正准备进屋,她却拉住了我的手腕。
文乃背着月光,表情有些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嘴角勾起了一抹有些危险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她开口,“既然你觉得这个世界重新有了颜色……那我就必须给你加上最后一道,绝对不会褪色的保险才行。”
我并不知道她口中的“保险”是什么,我只知道,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没有拒绝的权利,也不想拒绝。
“好。”
我们回到了房间。
厚重的推拉门合上,将那个广阔的、即将离别的世界隔绝在外。
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张铺好的、洁白的床铺。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而暧昧。
我洗漱完毕,有些局促地坐在铺好的被褥上。为了缓解那份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的紧张感,我顺手拿起了放在枕边的那个人偶——那是她送我的礼物,我想再摆弄一下它的关节。
床垫猛地陷下去一块。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里的人偶,随手放到了床头的枕边。
“……别看它。”
文乃的声音有些低沉。
“看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爬了过来。
并没有躺在我身边,而是直接——跨坐在了我的腰上。
浴衣的下摆散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长发垂落在我的胸口,遮住了灯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白天的羞涩,也没有了网络上的喧闹,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执念。
“文、文乃?”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的手指在我胸口画着圈,然后顺着手臂滑下,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
“那是为了未来,为了学业……那些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不能逃避的现实,我都懂。但我还是很讨厌。”
她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
“你知道为什么风筝会飞走吗?”
“……因为有风?”
“不对。”她摇了摇头,眼神迷离又悲伤:“是因为……它太轻了。”
“为了飞得更高,为了不让人担心,它把所有的重量都扔掉了……所以,线一断,它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突然松开一只手,从浴衣的兜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礼盒。
两枚东西。
不是什么精致的铂金,不是闪耀的钻石。
那是两枚纯金的素圈戒指。
在昏暗的灯光下,它们闪烁着一种原始的、永不褪色的暗金色光芒。
文乃她不容置疑地抓起我的左手,将那枚金色的戒指对准了我的无名指。
那种冰凉而沉重的金属触感擦过我的指关节,被她强硬地、死死地推到了指根。
“咔哒。”
仿佛是某种零件归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看着手指上那枚金色的戒指,看着眼前这个藤棕色头发的少女。
黄金的重量瞬间压在了我的无名指上,那种清晰的下坠感,让我第一次在物理意义上感觉到了——我开始落地了。
“这是,我们的约定。”
文乃举起自己的左手,那里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十指相扣,金与金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在那边怎么改变都行,染头发也好,装酷也好,变得坚强也好……但是,这个重量,你绝对不能忘。”
“如果你敢把它摘下来——”
她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嘴唇。
那个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咸味,像是眼泪的味道。
然后,将我揉进她的怀里,拼尽全力地,像是想要将我深深嵌入她的体内,又像是想让自己彻底融化在我的骨血里。
……于是,就这样,我们死死地吻着对方,拥抱着对方。
在这个封闭的、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里,体温在交融,界限在消失。
她害怕我会一如既往地逃走,我也害怕我会弄丢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人。
在那窒息般的拥抱中,我缓缓睁开眼,视线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无意间落在了卧室角落的那面穿衣镜上。
那里映照出的,是一对在昏暗灯光下深情相拥的恋人。
我正将那个脆弱的“少女”护在怀里,黄金的戒指在两人指间闪烁,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完美,那么真实。
然而。
镜子里并没有什么“短发的帅气留学生”,也没有“男女情侣”。
映在那里的,只是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女。
抱着人的那一方——也就是“我”。
正如她所说,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帅气、成熟、可靠,只有一头因为睡觉而乱翘的、再熟悉不过的“粉色长发”,以及一张比想象中要软弱得多、也平凡得多的……女孩的脸。
而被我如此用力抱在怀中、正把脸埋在我肩窝里的“女友”。那一头柔顺的、还未被染色的“藤棕色长发”,正垂落在我的粉色睡衣上,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怀念。
“……啊。”
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我唇边逸出。
原来……是这样啊……
我是,我就是华原文乃。
而我怀里的这个女孩……她,当然也是华原文乃。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自己抱着自己的孤独的少女。
从始至终,这都只是一场为了安抚那个受伤的过去,而编织出的、名为“自恋”的恋爱剧。
我看着镜子里那两个拥有着同一张脸、却身处不同时间的少女。
那一瞬间,逻辑回归了。
我想:“原来我从始至终都是在做梦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怀里的“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那个一直死死勒住我腰背的手臂,那个一直温暖着我的身体,轻轻一顿,然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
既然是梦,那就没有继续沉溺下去的必要了。
正如我了解她一样,她也同样了解我。
一如既往的默契。
不需要语言,我就能感受到怀里的“她”的想法——
“啊,被发现了。”
“必须要结束了。”
她知道“我”露馅了。
她也知道,既然梦的主人已经意识到了“自我”,那么,“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这场漫长而逼真的、跨越太平洋的恋爱剧,终于来到了终幕。
哪怕我想永远沉浸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哪怕我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不放手。
但最后无论如何,只要机票的日期一到、只要天一亮,我都必须返回那个寒冷灰暗的曼彻斯特。
只要现实的引力一开始拉扯……我就要像个背信弃义的混蛋一样,把这个脆弱的、只想要一点点爱意的“自己”,独自一人丢在这个随着醒来就会崩塌的黑暗梦境里。
“对不起。我就要自私地走了。”
我在心里轻声说道。
“嗯,我知道。”
怀里的人没有反抗,只是更深地埋进了我的怀里。
没有怨怼,只有全然的接受。仿佛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等待并原谅“我”的这次离去。
我不由得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许下了最后的承诺:
“但是,我已经确实收到了你的礼物,也收到了你的重量。”
“所以别担心……即使从这里离开,‘我们’……也依然在朝着同一个未来前进。”
“华原文乃的未来。”
怀里的躯体,似乎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松弛下来,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强撑的执念,得到了想要的承诺。
我想要有那么一个人,会因为我的一句任性抱怨,就为我跨越八千公里。
我想要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累得快要死掉的时候,能用堆满房间的礼物和全盘的接受,接住我、治愈我。
我想要一个能在音乐上指引我、在精神上支撑我、比我更强大的“绝对依靠”。
既然现实中没有……
那我就在梦里,亲自扮演、亲自体验“理想的自己”。
我想象中……最完美、最强大,能够无条件拯救“华原文乃”的——另一个我自己。
我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于是,就这样。
带着这份决意,我对自己下达了指令,让自己强制从那场漫长的、跨越太平洋的恋爱剧中醒了过来。
……
…
“……居然是自愿醒来的么?”
坐在被炉对面的凪,托着腮,看着我不禁感叹。
“真羡慕你这种能自由控制梦境的能力——所以,这就是你大清早就突然坐起来发呆的原因啊。”
我点了点头:“嗯。”
公寓重归寂静,只有空调规律的呼吸声。我眨了眨眼,梦的余韵仍像潮水般缓缓退去,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湿漉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左手的无名指根部。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梦中那枚沉甸甸的,来自另一个“自己”送给自己爱人的黄金戒指。只有皮肤本身,提醒着我现实的轻盈。
鼻腔里也不是梦中“他”身上虚构的古龙水气味,而是指尖残留的、清甜的蜜柑香,混合着被炉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布料气息。
……太好了,现在是现实。
……稍微,有点遗憾,是现实。
“啊……”
突然,心口猛地停滞了一拍。
在这空荡荡的失落感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好像……忘记把我的礼物送给“她”了。
那个在大雪纷飞的曼彻斯特写下的、那个为了回应她的思念而特意谱写的——那首为了她而准备的圣诞礼物。
明明是为了安慰那个不安的“我”才写的,最后却因为一直沉溺于拥抱,彻底忘记了这回事。
“……哈。”我叹出一口气。
那种没能传达到的遗憾,就像一根拔不掉的小刺,扎在手心里,隐隐作痛。
“话说。”
凪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我从那片湿漉的沙滩彻底拉回。她正把一瓣橘子送进嘴里,眼睛却看着我。
“虽然你让自己醒来了……但梦境里,进房间之后,不可能只是抱着就结束了吧?”
“——你是打算保留那部分吗?”凪如此询问。
文乃不由得握紧了那个空荡荡的手。
“嗯,即便被你看穿了……我还是选择保留那一部分。”
凪耸了耸肩,没有深究,只是将手中的橘子瓣塞进嘴里。那态度随意得仿佛在说:你的秘密,你自己保管就好。
文乃转过头,望向身边这个一同共享着现实、共享着这间温暖斗室的人。
阳光斜斜照进来,给凪深蓝色的发梢镀上淡淡的光晕。她就在那里,触手可及,真实不虚。
一个从梦境深处浮起的问题,不由自主地滑出唇边:
“呐,凪。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很麻烦吗?】梦里的那个她,有时候吵吵闹闹的,不是吗?”
凪放下了茶杯。
她看了一眼文乃,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不安的文乃,像是想起来了好玩的事情一样。
于是,凪极其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举起手机,指了指屏幕上那个笑得一脸无辜的某人的头像
“啊,关于这点……”
凪的声音平淡,却字字珠玑:“你还是去问问梦里那个,被‘你们俩’都当做工具人使唤的月本前辈吧?”
凪又补了一刀:“感觉现实里的她,更有发言权呢。”
“……喂!”
文乃脸颊瞬间发烫,想也没想就抓起手边的抱枕砸了过去。
凪轻松接住抱枕,将它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柔软的枕面上。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片宁静的坦诚。
“毕竟,”凪稍稍偏头,目光落回到我的脸上,补充了那句决定性的话,“如果不被你这样‘麻烦’地硬拉着……我现在大概还在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通勤电车上,一个人戴着耳机,听着歌发呆吧。”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最后重新落回我的脸上。
“比起那种死气沉沉的安静……我觉得还是像现在这样,被你‘麻烦’地拽进这个房间,互相使唤着做这做那,要更有‘活着’的实感。”
凪的声音很轻,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弧度,给出了那个正面的回答:
“所以——我不讨厌哦。”
“或者说……正好相反吧。”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词,但那份心意已经足够清晰了。
她的话就像一颗有重量的石子,稳稳地压住了我心中那份因梦境消散而萦绕不去的、微微下坠的不安感。
“好了,”凪拍了拍手,像是为这场漫长的讲述画上休止符,“故事听完了,该履行约定了。”
我能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烫,但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凪看向我,眼神清晰明了,指向确凿无疑的现实:
“午餐,我要吃烤肉。”
“当然——你来做,你来切,你来烤。”
面对凪的任性要求,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故作夸张地垮下肩膀。
然而,当凪自然而然地将手伸过来时,我还是握住了它。
掌心传来温暖的、真实的触感。和梦中那枚黄金戒指给予的、冰冷的“重量”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鲜活的、双向的牵引。
借着她的力道,我从地毯上站起来。
虽然嘴上习惯性地抱怨着“真是会使唤人”,脚步却已转向厨房。
只是,走了两步,我突然停了下来。
“……对了,凪。”
“嗯?”凪正准备重新拿起那个没吃完的蜜柑,听到声音,疑惑地抬起头。
我转过身,看着她,也看着这个充满阳光的房间。
那首没能在梦里送给“她”的歌,那份没能传达给过去的爱意……
“吃完午饭……我突然有一首歌想唱给你听。”
身后的被炉旁,凪听到我的话后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泛起了柔和的光彩。
“要听吗?”
“当然。”
她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
凪重新拿起了那个蜜柑,脸上带着一种单纯享受着此刻日常的惬意神情。
那副满足的样子,竟和梦境里那个享受着二人世界的“我”有几分相似……
窗外,东京冬日的阳光正好。
——梦醒了。
但我知道,那个会哭、会胡闹、会为了爱人准备礼物、会为了爱人飞越半个地球的“文乃”并没有消失。
而且,此时此刻的我和我们,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