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窗帘滤成毛茸茸的光晕。
华原文乃(Kazuhara Fumino)正对着玄关的镜子调整领结。错乱的藤棕色的长发被文乃象征性的拍拍两下，发丝仍不听话地蜷曲在肩头。
“头发太乱啦！”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事的——”她将过长的刘海别到耳后，厚大的黑框眼镜顺势滑落鼻梁。
“新制服很适合哦。”父亲倚在门框上将刚刚削好的苹果装入保鲜袋，“听说今天有迎新会？”
文乃含糊应了一声，将父亲递过来的苹果片装入包中，拍了拍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好，准备完毕，我出发了。”
四月，春樱未谢。
教室里的日光灯在课桌间投下冷白的光晕，文乃缩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里。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发呆，她在小心地观察。
她将厚重的黑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余光瞥向斜她的同桌。
“——是叫桂川·凪(Katsuragawa Nagi)吧？”文乃心想。
文乃的同桌，那是一个安静到近乎孤绝的女孩。一头深海蓝色的短发，左侧利落齐耳，右侧的发丝稍长，堪堪遮住眉梢，像是被谁用剪刀决绝地切断了什么过往。周围的空气也仿佛比别处冷些几分，将周遭的喧闹隔绝在外。
桂川凪的身上有股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香，却又像是琴箱里陈旧的防潮剂气味。
凪只是专注地翻看着新生手册，侧影单薄而清冷，仿佛这个教室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凪也察觉到自己的左侧传来了一股强烈的视线，不带情绪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同桌的华原文乃好像正盯着自己的左手。意识到这一点的凪，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迅速地将左手藏在右臂下。
文乃的厚镜片在阳光下晕开虹彩，模糊了眉眼，却让右耳那枚银色音符耳坠愈发清晰。
“那个……金色的徽章，是你之前学校的徽章吗？”文乃开口了，鼓起了小小的勇气，语气带着一点试探。
原来是在看别在衣服内衬的徽章吗？
凪点点头，扯了扯校服领口，把那枚镶着金边的校徽藏进阴影中。
看到对方冷淡的反应，文乃心里有点打退堂鼓，但还是不想就这么放弃。
走廊的喧闹声开始传进教室。文乃忽然抱着帆布包凑过来，凪本能地蜷了一下手指，却见对方从包里掏出裹着茶巾的保鲜盒。
“桂川同学要不要去看社团巡礼？你刚刚好像一直在留意外面的声音。”她顿了顿，“啊，不过去之前给你这个——”
说罢，文乃就小心翼翼地将小牙签递给凪，牙签上串着两片保鲜盒里的苹果片，“桂川同学看起来有点疲惫，这个……也能补充能量哦。”
华原同学的藤棕色发丝被窗外风掀起，阳光穿过发梢，像给她整个侧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凪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看着文乃递过来的牙签，上面串着两片切得有些厚薄不均的苹果。脑中理智的声音在告诉她应该拒绝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但不知为何，在她还来得及思考措辞之前，身体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谢谢。”她低声回应着文乃，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不习惯的意味。
也正是在她接过牙签的这一刻，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贝斯低沉的调音声——那声音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两人的心里。
“啊……”
前一秒还因为搭话而有些紧张的文乃，在听到那段旋律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点燃了。
刚才那点“小心翼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镜框顺着鼻尖滑落也毫不在意。她兴奋地托起下巴，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的光。
当贝斯的声音逐渐形成旋律时，文乃微微半眯起眼，侧耳倾听，像是在分辨音色与节奏。那副专注的神态，仿佛整个嘈杂的教室都与她无关。
“是轻音部在调试设备吧？嗯嗯，吉他的声音也出来了……”过了几秒，她像是确认了什么，脸上的专注才缓缓化为一丝藏不住的雀跃。她先是自语，然后是忍不住想和身边唯一的“同类”分享般地对凪说道：“刚才路过中庭时看到他们在搬运音箱……”
文乃她的语速稍微加快了一些，“这应该是迎新会的第一次公开试音。这种时候的演奏，没有经过太多修饰，反而最能听出乐队的底子。说不定……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呢。”
文乃谈论音乐时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拿着细枝的顽童，不断拨弄着水面，试图在凪平静的内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凪虽然对这种热情不太适应，依旧是冷淡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对方话语里那份对音乐的敏锐判断力，这让她无法像对待普通搭讪一样完全无视。
想拒绝，嘴上却只是默默地，将那片已经接在手中的苹果送进了嘴里。
“好酸！”味蕾上的刺激几乎炸开，像某种惊醒的信号。凪一惊，忍不住站起身来，视线牢牢黏在眼前这个笨拙、热情又很真诚的女孩身上。
“那我们走吧，去看看社团。”文乃回以一笑，仿佛将凪的反应当成了邀约的回应，语气中喜悦之情已经按耐不住。
……她是不是误以为我对社团感兴趣？
凪想解释，但话还未出口，便已被文乃牵住袖口。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以及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度。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带出了教室。
两人穿过连廊，夕阳正将社团招新的横幅染成蜜色。华原同学的帆布包随着步伐晃动，每层夹层都发出细碎声响。
“我应该解释清楚……”凪虽然这样想着，但前方的声浪愈发澎湃——人群的笑声、音响调试的低鸣、还有人高喊节目的名字。
她已经只能任由文乃用两根手指轻轻“牵”着袖口，像个迷路的旅人被人牵住衣角般，跌跌撞撞地站到了展演台前。
舞台上，有人调音、试麦、鼓手举起了鼓槌——一切都像某种熟悉的场景。
当电子屏蓝光扑面而来，音乐响起。
凪望着台上众人演奏时的样子。
“如果没有把吉他……”她想这么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恍惚中，右手拇指已经开始无意识摩挲裤缝，那里本该垂着定制的皮背带，现在却只有一条边缘缝着加固针脚的便利店赠品背带。
她的指节开始蜷缩，像在演奏前的惯性动作。肌肉还记得那些节奏，哪怕她的大脑早已强迫自己忘记。
然后，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漫了上来——
在高校入試前夜，只能跪坐在储藏室地板上，用绒布最后一次擦拭琴身。那些用来自我欺骗的数字在脑中疯狂旋转：“未来三年内获奖概率17%，弟弟学费覆盖率23%，吉他维护费远超兼职时薪，既然如此，放弃吉他（音乐）是理所当然的吧？”只能用这种随口胡编的数据和蹩脚的理由说服自己：这是选择，这是权衡，这是成长。
但她清楚……这只不过是被迫的伪装，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是自欺的台词。
凪遥遥望向舞台，而舞台之上，那蓝宝石色的吉他琴身，正随着吉他手的演奏动作折射出冷光——像极了她那把被当作冰冷的债务资产、被迫典当掉的吉他。
心底的某处，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像什么断裂了，又像什么重新启动了。
“桂川同学？”文乃同学的声音像从水底浮上来。
桂川凪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右手正虚握着空气做出扫弦动作。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可她的身体，却比她自己更早承认了：那些情绪，从未真正离开过。
“要喝点冰镇麦茶吗？”文乃的声音比刚才轻柔了许多，从帆布包夹层抽出保温杯，杯壁凝结的水珠洇湿她袖口。
凪下意识地低头，一只手按在了胸口，隔着制服感受那枚别在内衬的校徽。那是她仅存的，昔日奋斗过的证明。
“我加了薄荷叶，对缓解肌肉紧张很有效哦。”文乃将水倒在杯盖上递了过去，凪看着杯沿的樱花刻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这份善意。
“谢谢。”
麦茶的甘甜伴着薄荷的凉意直冲额角，冲淡了记忆中的苦涩。
文乃听到后只是微笑着继续看着凪。
“今天的事情……谢谢。”凪看着舞台上尽情表演的家伙们，忽然又别扭地补上一句，“还有——苹果，有点酸。”
“第一句话是‘谢谢’呢。”说完，文乃同学便自顾自地从盒子中拿起一片苹果，丢进嘴里——“唔！呸呸呸！”
文乃表情精彩地吐出苹果片，并赶紧从包里抽出两颗糖果，塞进了凪的手里与自己的嘴里。
“苹果确实很酸啊！”她捂着嘴含糊地说着，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凪，“所以你刚刚是被酸到站起来的吗？我还以为是被我的话打动了呢……”
凪把那枚糖果丢入口中，脸色淡然的点点头，好像是在说“对哦，你终于知道了吗？”
所以——‘笨蛋’！”强烈的羞耻感便爬上心头，文乃忍不住在心里对刚才那个自作多情的自己狠狠踢了一脚。
肉眼可见的，心中一股热血慢慢爬上耳廓。凪看着文乃脸红的样子，不知为何，看着她那有些窘迫却明亮的表情，胸口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似乎被一阵清风吹拂而过，让她久违地、能够稍微轻松地呼吸了片刻。
“我们去天台吹吹风吧？”凪含住糖球说道，任由甜涩在舌尖炸开，将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而她的语气像是顺势而出的请求，只是在其中藏着微微的期待。
天台上，锈蚀的铁门吱呀作响，四月风掠过凪的制服下摆。凪她后退半步，与抱着帆布包的少女保持恰好的社交距离——对方藤棕色长发被吹得凌乱，镜框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面还印着一道指纹。
“天文社的预报！”文乃突然将手机举到两人中间，LINE推送在渐暗的天色里闪着刺目的冷光“四月船帆座流星雨将经过东京上空”。
“明天此时，过来……一趟。”坚定，坚定，最后只能软弱的嘟囔道。
凪只是盯着手机中央消息框刚刚回复过来的未读红点，框内不完全的显示着未读消息“乐队的事情……”
“嗯，明天此时，过来一趟！”
“嗯，啊~？”凪被文乃突如其来的台词惊回过神，立马照着信息页说道“32%观测率，65%云层覆盖率。”凪听见自己用近乎冷漠的口吻继续补充“能见度趋近于……”
凪明白了什么，看着眼前认识还不到一天就发出奇怪邀请的少女。
“明天这个时候，是吧？”面对凪的提问，文乃微笑着，调整眼镜的动作带着破釜沉舟的力度：“嗯！”
那笑混杂着得意与期待的上扬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