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蜷缩在浮满泡沫的浴缸里。半张脸潜入水下，淡粉发丝如海藻般悬浮。气泡从唇边一串串浮起，在触及水面时无声炸裂——每破灭一颗，混沌的思绪就清亮一分。
“像个小孩子一样，真幼稚。”
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但自己那冰冷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响起。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文乃有些赌气地一掌拍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反倒打了自己一脸，让她措手不及。这副狼狈的样子，仿佛又给了脑海中那个声音嘲笑自己的理由。
她有些懊恼地抹了把脸，靠在冰凉的瓷砖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不知道过了多久，精神终于有所恢复。
指尖拨开黏在锁骨上的粉发。真麻烦呐，没想到自己的冲动让老师们那么紧张，连老爸老妈甚至爷爷都来学校了。
“……染发的事差点就搞砸了，不计后果、冲动。” 脑中那个声音冷冷地评价着自己。
“才没有！”文乃在心中无力地反驳，仰头望着雾气中扭曲的天花板，“幸好爸妈及时赶来，而且老师居然是爸爸的学生……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拿起一直放在浴缸边的手机，屏幕上还亮着LINE的界面。父母发来了好几条关心后续的讯息，她不敢细看，只是敷衍地回了几个表情包。
指尖下滑，停在和千夏姐的对话上。
【千夏姐姐】：“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把以前的照片都带来了，而且还派上用场了。”
【回复】：“不，是千夏姐救了我一命。不然我的‘演出需要’这个借口就站不住脚了。”
LINE里，白石千夏很快回复了一个可爱表情包，配文“我们以前本来就是同一个乐队呀(^ω^)。”
看到这句话，文乃的眼神柔和了片刻。是啊，乐队……
一想到天台上，桂川凪最终点头答应的那个瞬间，她就忍不住有些得意。
但随即，一丝后怕又冒了出来。万一……万一，桂川同学其实擅长的是贝斯呢？自己光凭手上的茧就判断她是吉他手，是不是太武断了？毕竟，在计划之中，贝斯的位置早就已经计划好了……还好桂川同学真的会吉他，还好还好。
文乃湿漉漉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荧光，点开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对话框：【月本·亚砂妃】。
“月本同学，乐队邀请已于两天前发出，请于明晚八点前回复邀请！PS：我已经和千夏姐打好招呼了，后果自负哦。”
发送键按下时，一滴水珠晕开了「已读」标识。看到对方已经收到了信息，文乃像是完成了今天最后一个任务般，彻底松懈下来。
手机震动弹出新消息：【店长已批准每周三/五晚班】。
凪在校门口的乐器店橱窗前驻足，看着手机中的信息，刚刚跟乐器店的店员商讨了兼职的事情，没想到直接就传来了好消息。
凪将文乃的琴盒往上提了提，玻璃倒影中突然掠过一道墨色瀑布——一名少女乌黑的长发扎着低马尾垂落至腰间，右耳后藏着一缕银灰挑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发尾随着推门动作在腰间荡漾，西裤脚口的绀青亮片随着步伐闪烁。
玻璃门合拢前，少女的声音混着风铃响起：“上个月订的调音器。”
虽然是穿的同样学校的校服但是这两天都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这名穿着奇特的女生，凪摇摇头，身走向电车站。
暮色渐沉，昏暗的路灯在凪的校服肩头流淌，琴盒背带在锁骨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凪的耳机里不断切换着《Autumn Leaves》的钢琴旋律与爵士的演奏，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刻午间时的那份感动。
车厢摇晃间，凪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忽然想起逆光中的文乃。淡粉色的发丝随琴键起落飘浮，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精确如五线谱。
那个前天在教室里笨拙地递给自己苹果的女孩，和那个在天台上眼神锐利得像要将人看穿的女孩，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她身上那种矛盾的强大与温柔，像一个解不开的谜，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吸引着自己的内心。
“我所相信的，绝对是正确的……吗？”回想着文乃的话，带着些许迷茫，凪下了电车。
玄关感应灯亮起，客厅的两个人马上就转头看了过来。
凪关上门：“我回来了。”
“高中的学习还适应吗？凪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学习环境吧？”开口的人是凪的叔母，看见凪回来了，立马起身去准备晚餐。
“比想象中轻松很多。”凪在玄关换好鞋，背着吉他盒走进客厅。
“明天开始，我下课就要去兼职了，叔父叔母不用特意等我回来吃饭了。”
叔父看着凪的吉他盒问道：“这个，是自己存钱买的吗？我还以为你会很讨厌吉他。”
凪摇摇头，淡淡回答：“不，这是同桌拜托我保管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你不需要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面对叔父的关心，凪只是点点头。
饭后，凪执意收拾好碗筷。躲在阁楼房间的凪看着文乃交给她的吉他，拨动琴弦，房间外挪动椅子的声音恍惚间化作寄宿学院琴房的戒尺声，让凪心里一激灵，听不清的谈话声牵动着不安的神经。
害怕自己想放弃。
夜色打在了蓝宝石般的漆面上，「Nagi」在月色的映射下像是星空中的金色签名一般。
“接住它，就像接住坠落的流星。”
凪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动琴弦……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来了自入学来看见的那些景色，青金色光晕的流星，钢琴与贝斯的合奏，夕阳下的邀约，少女的苹果麦茶薄荷糖，乐队的呐喊声……记忆不断倒带，甜涩在心中炸开。
不想放弃。
凪弓起背，任由和弦从指缝间倾泻指尖加速，旋律变得狂野。流星划过般的滑音、苹果的酸甜、薄荷糖的清凉，全被揉进即兴的节奏里。
想站在她身边，一起演奏。琴弦在反复揉压中发出类似电子脉冲的嗡鸣。
揉弦的波动沿着琴弦蔓延成同心圆，右手指关节连续叩击琴箱侧板，吉他传出好似心跳放大的轰鸣。那是自己看见递过来的吉他时，自己的心跳声。
小指突然勾住琴颈旋钮，将标准调弦硬生生拧低半音，就这样弹奏，以后不会再有人因为吉他而伤害自己，不用成为谁的替代品和牺牲品，琴声重新加速。
琴声冲出阁楼，震碎了过往的枷锁——
我，不想放弃吉他。
阁楼下的谈话声早已消失，唯有琴弦仍在共鸣箱里发出细微震颤。
凪仰头凝视天花板上游动的光斑，那是吉他反射在天花板上的月光，随着自己的呼吸游动，是自己仍然热爱吉他的证明。
凪将吉他装入盒中，手机发出微光，不是文乃发来的信息，而是自己的母亲发来的信息。
“如果是贵重的吉他，还是交还给你的同学比较好。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短信上这样写着。
凪看着这条信息，试着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明天退还吉他的场景。大概文乃并不会接受自己要退还给她的请求吧。
而且，明明不是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抛弃自己么，现在却要来假意关心？
“不需要承担不属于我的责任……吗？”回想起叔父对自己说的话，但是如果不兼职的话，母亲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偿还清那些债务吧？
想起自己最初被父亲强迫学习吉他，现在又被母亲强迫放弃吉他。
桂川凪对自己的家庭再次感到心寒意冷。
文乃的拇指悬在凪的聊天窗口，指甲残留着舞台键盘的金属冷意。
“凪同学，请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太晚。我们明天见！晚安！”发送。
收到信息的人看着那行文字，愣了好几秒。自己刚刚还在脑海内与冰冷的家庭关系对峙，此刻却突然被这样一句简单而纯粹的关心包裹。
凪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戴上了耳机，胸口那片因家庭而冰封的角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嘴角，也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晚安，文乃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