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手，轻轻地，抚上文乃的脸颊，指尖带着温热的水气。
这一刻的桂川凪出奇地温柔，像是害怕把什么弄碎了一样，像是要将文乃从不安的深处轻轻捞起。
“现在看的清楚了吗。我的样子，还有我的觉悟。”
凪的脸就在面前。近到可以数清她睫毛的弧度，甚至能看到水雾沾上她鬓角的一点湿意。
那双眼直直锁住文乃，没有犹疑，没有退让。
只有一种单纯又强烈的意图。
凪将自己的脸缓缓贴近，两人双唇的距离不断缩短。
——她要亲下来了！
文乃屏住呼吸，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心跳声。
接吻了吗？
不，不对——在这个意外发生前，我们还有一点点距离。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回转一些。
4月26日，15:31。两人已经抵达温泉旅馆。
泉水狠狠地冲刷着肌肉，把那一路山路留下的疲劳一寸寸拆解开来。
“呼啊……”凪没忍住，低声叹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软软的，几乎要被水汽淹没。
她整个人靠在池壁上，低着头，任由泉水冲击着自己的肩颈，肩膀以下已经沉进水中，只留下微红的脸颊浮在腾腾雾气里。
泉气腾起，模糊了视线，连刚刚在山道上那几个绝望时刻也像被蒸走了些许。
四个小时，原本说“明天上午去龙王峡散个步”，结果是从山脚绕到山腰再从另一头绕出来的“健行路线”。
她原本以为，是那种走走停停的情侣约会路线。
……啊，情侣什么的，说得太奇怪了。
但最开始确实没有打算走得那么辛苦。尤其是，当文乃询问过来要不要更改路线，前往就近的车站上车时，是不想承认“已经不行”的自己拒绝的。
她本以为会就这样走到发抖——结果文乃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从背包里翻出几块蜂蜜味的压缩饼干、维他命水、毛巾……
凪低头，把指尖按进水里，像要把那一小段记忆压下去似的。
那种什么都安排好、连别人会崩溃的点都预判到的可靠感——虽然嘴上总是说着“啊？只是巧合啦”。
但是凪已经知道，那是看人下碟的话术，对星琉就会大方的承认，对亚砂妃则会轻骂一句“笨蛋”……
又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观察，才让文乃主动与自己拉开了距离。
突然想起前几天午休时，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星琉突然拉开外套，露出那一排腹肌，摆出一副“没想到我这么厉害吧？”的样子，嘴里还在讲“你们想摸摸看吗？”。
而那时候文乃正趴在桌上吃着水果，别过头回应：“鼓手们都是体育系的吗？莲也总是拉着我去跑步。”语气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炫耀。
——原来你们这群人都是体能怪物啊。
但凪现在才发现，文乃已经跟其他人的关系好的那种程度了，一起度过周末，一起跑步，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
而只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一般。
凪视线落在远处的雾气里，像想要看清什么。
旅馆前台送的旅游手册上，清楚地写着“龙王峡普通步道”，而徒步线路并不是推荐路线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今天这趟行程，是文乃特别挑出来的。
徒步的部分是文乃为西园寺莲准备的，文乃自己的那份则是沿着河岸去看那些被荒废掉的建筑。
这就是为什么文乃早上会认为直接舍弃掉“散步”环节，回去睡觉也是没问题。
毕竟“散步”的主角根本没有来，而是将“散步”与“私汤温泉”的机会转让给计划之外的人了。
泉水包裹着凪的身体，但她心里反而泛起一点凉意。
“文乃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凪嘟囔着，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门把手，等待着文乃进来。
总感觉，自己像被遗忘了一样。
凪的脸颊和眼角因为热气发红，小声嘀咕：“混蛋文乃……再不进来，我真的、真的生气了啊……”
话音很轻，像是说给泉水听，又像是说给某个不敢承认的人听。
她盯着门口，连最细微的响动都像是雷声一样在脑海里响起。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文乃正背对着温泉池的拉门，坐在露台的吊椅上，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亚砂妃在群聊里发的练习记录视频，但她早就没在看了。
她只是呆呆地盯着窗外那块无比普通的山景，眼神空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神游。
那不自然的脸色，仿佛在进行什么惊天动地的心理斗争。
“怎么办……进去吗……还是……稍微再等一下？”
“果然不能进去吧？里面的人可是桂川凪，我进去该说什么？”
“‘没告诉你今天是走的是健行路线真是对不起啊？’……不，这样说的话，我一定会被杀死吧。”
“反正……我们已经一起旅行了嘛。当然可以进去咯？”
突然听见里面泉水轻响，凪似乎动了一下。
文乃立刻绷紧了身体。
“笨蛋，你只能等她享受完才能进去，你知道吗？”她看着玻璃中的倒影，那个冷冰冰的自己毫不留情地戳破幻想。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们的关系很熟吗？”
“欸？不熟吗？她可是对我唱了‘单相思’欸……而且今天早上还给我盖了毛毯？还允许我多睡两个小时？”
“天哪，你自我意识过剩得可怕。别把别人的善意幻想成特殊待遇！你只是个麻烦人的废物罢了。”
“可是我感觉她最近在观察我……会不会，她其实早就在注意我了？”
“我真是对我自己彻底无语了。”脑内那个冷酷文乃仿佛翻了个白眼，“西园寺不是说过吗，‘要被了解，就得先让别人看见自己’，桂川氏根本就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吧？只会‘嗯。’、‘嗯？’、‘没有。’，对你完完全全的冷感。”
“……可今天早上，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她虽然没回话……但也没有否定我。”
“任何人被人打上标签都会生气吧！何况还是什么‘冷冰冰’之类的负面评价。”她脑中那个冷静又讨厌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反驳，而就在这时，耳边仿佛还听见了对方微不可闻的、带着闷音的抱怨声。
“我真的那么惹人讨厌吗……”
“说不定是在骂你选了这么夸张的路线。你现在就应该想好怎么谢罪比较好。”脑海中那个令人讨厌的自己正如此规劝自己。
文乃整个人陷入吊椅的深处，软得像一团脱水的毛巾，感觉比走完整座龙王峡还要累。
自己说一句话就至少要打五遍腹稿才敢说出口。而乐队的事、人际的事，自乐队组建完毕后，一天的社交量抵得上以前一周的量。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能随意消化掉的压力。
原本只是打算周末带莲出来放松心情，顺便借她挡住和旅馆之间的所有交涉压力。
自己出钱、自己承担流程，然后自己独占几个小时的私汤，之后再轮到莲泡。
但没想到，陪自己来的居然是那个一脸冷淡、话少得像极了冬天的桂川凪。
也没想到先进温泉的会是凪。
她只是叹了口气，带着可能是期待的表情，丢下一句“我在里面等你”就进去了，还……还冲了澡。
不善社交的自己根本没有勇气进去，如果没看错的话，凪当时买的泳衣不仅是腿，连肚子都会露出来。
露出面积已经达到可怕的70%甚至80%，只是脑补一下凪穿上去的样子，就感觉灵魂开始蒸发。
更何况，现在进去的话得当着凪的面清洗身体……这是，社会性死亡的事故。
她的脑袋里疯狂预演着各种灾难场景，仿佛自己已经在水面上滑倒、砸进池中、撞上凪的肩膀然后被当场逐出乐队——
到底过去了多久，其实可能并没有多久，只过去了数分钟而已，但是文乃依旧没有进来。
虽然说出来太羞耻了，但凪明白得很清楚，在山路上感到绝望的时候，随着文乃一次次的贴心照顾——“陪文乃一起度过周末”的念头已经变质为“和她一起泡温泉”。
一起。
私汤。
就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间——尽管自己是代替别人。
池中，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盯着那道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模糊人影。
热腾腾的温泉浴，让凪的脑袋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不安地想：她到底在等什么？是不是很不情愿和我一起泡？还是——
还是她，其实只是单纯的不好意思进来？
“……要不要叫她一下？”凪这样想着，却又僵住了。
不行。如果主动叫她，那岂不是显得很、很在意她吗？
那也太……
太输了吧。
“啊嚏！”
门口的人因为单薄的衣服，时宜的打了个喷嚏，打破了整个空间的僵持。
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凪，我能进来吗？/文乃，快点进来吧！”
“打...打扰了......”门外的人嗫嚅着，轻轻拉开了滑门，只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是文乃，她正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去，脸颊通红。
而她那头浅粉色的头发略显湿润，搭在脸侧，眼角还有点红，像是刚从深海里挣脱出来一样。
“你……已经泡一会儿了吗？”她问，“这不是当然的吗？我这个笨蛋！”她心想。
文乃艰难地跨进门槛，像是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我发现在卫生间里还有一个独立的淋浴间，我在那里冲过了，能……直接进来吗？”
“嗯，当然。”凪简短回答，神情却悄悄地柔了几分。
凪心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慌忙垂首佯装专心泡汤，竭力维持着对文乃泳衣视若无睹的姿态。
可视线早已背叛意志，她的视线早已先被那身……堪称反常识的装备牢牢捕获。
分体式长袖泳衣，上衣印着一串刺眼的白字：
“PLEASE DON’T PERCEIVE ME.”(请不要察觉我)
下身是简约得几乎像运动短裤的泳裤，防晒、防社交、防眼神交流。
衣服严严实实包住了从手腕到大腿根以上的全部区域，就算走在街上，也丝毫不会引起任何误会的那种程度。
凪：“……”
你是来泡汤，不是在参加竞走训练营。
文乃感受到了凪的视线，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整张脸仿佛冒着蒸汽。
她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凪始终用一种介于“想吐槽但又不知道从哪开始吐槽”的复杂眼神盯着自己。
“别、别看啊！”文乃飞快地坐进池边，把身体一半藏进热水里。
凪甚至迟了一拍才意识到该移开视线，“……你这、这是什么泳衣啊？”
文乃原本还一副勉强镇定的样子，听见这句话后一哆嗦，从耳根一路红到头顶。
“我这个好，你穿的，不正经……”
“我这只是普通的泳装。”
明明只是陈述事实，明明已经身处在温暖的泉水之中，但是文乃的身体在听见凪的反驳后，却宛如身处在极寒，她努力组织语言，但舌头已经彻底打结。
整个人像是在热水里冻结了一样，已经完全处于不能对话的状态了。
那份紧张、狼狈的样子，让凪不由得想起在环岛咖啡厅时，被亚砂妃打乱剧本后那个手忙脚乱的文乃，但现在表现的更加无助可怜。
或许这才是她内心真实的样子？
灵光一闪，凪模仿记忆中亚砂妃当时的那副语气，装模作样地抬起手：“请冷静一点。或者，摸摸你的拨片项链，说不定能给你提供灵感。”
文乃似乎僵了一下，偷瞄了一眼的凪。然后轻轻闭上双目，用拇指细细触读拨片。
过了一会，那个熟悉、可靠、仿佛什么困难都难不倒的文乃又回来了。
她整个人靠在池壁上，头搁在被烫热的石垫上，手搭在石壁上，嘴角挂着胜利者才有的余裕，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虽然她确实是付了钱的主人。
“笨蛋，如果一直对着出水口泡的话，出了什么意外我可帮不了你。”
凪微微愣住：“……哈？”
她眯起眼看过去。
那个家伙是近视，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这个距离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脸。——所以她是把自己当成亚砂妃来对待了吗？
凪暗想，“可恶，那还不如让你刚才那个狼狈的样子一直维持下去啊！”
文乃又换了个姿势，侧过头一副全然放松的模样。
凪咬着下唇，盯着对方毫无防备的侧脸，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句“笨蛋”。
……不行，我得问清楚了。
“你刚才——是在叫我吗？华原同学？”
水雾也开始模糊了凪的视线，但某种情绪，却在心底逐渐升温。
一切仿佛正酝酿着某种不可逆的转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