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是在叫我吗？华原同学？”凪将身体向前倾了一分，任由泉水顺着她的肩胛骨滚落。
她瞥向对面倚着石壁，宛如画中人物般的文乃——闭目，静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淡定得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能令其动摇的事情。
可她也知道，刚才那狼狈、结巴的样子，绝对不是演的。
她见过演技。在精英学校里、家宴中，谁不会装？但那些伪装从来没让凪觉得难受。
唯独文乃这副“我没事”的姿态，让凪的胸口不知怎的愈发烦躁。
“你——”凪突然开口，“刚才那样子，不像你平常的样子。”
文乃看她一眼，侧头微笑。那副温和又客气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凪进行补充。
“会结巴，会紧张，会不知所措……我们第一天认识的那个下午，你虽然也表现得自信又主动，但是你会表露出自己的这些情感。”
文乃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凪盯着她那张几乎不再变化的脸，声音低了几分：“你其实……根本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吧？”
“对哦。”文乃的回答几乎没有停顿，“非常不擅长呢。”
她答得太快，反倒让凪心里某个地方不舒服地抽了一下。
文乃歪头看她：“听到这个，是不是很失望？”
凪冷哼了一声，文乃说得太快了，快得像是早就准备好这句答案和提问。
看着文乃的那副样子，凪的内心开始涌现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混乱，不自觉握紧了池边的石缝。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打算掩饰了。”
“因为你已经看穿了啊。”文乃点了点头，“那我干嘛还浪费力气？”
几秒后，凪像是不甘心似地抿了抿嘴唇：“你说你不擅长社交……那一开始是谁主动找我搭话的？是谁发出一起去天台看流星雨的邀请？又是谁，把自己的吉他扔过来的？”
“……只是一种话术，一种策略。”
“那你现在这副‘我已经没事了’的样子，又是在演给谁看？”
“不是演的。”文乃轻声道，“只是觉得，有些情绪没必要再说出来。”
“全是骗人的话。”
听见凪的话，文乃微微一怔，出现了动摇的神色。她偏过脸，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拨片项链上摩挲了一下，最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般，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这短短的沉默，让凪心里腾起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像是恼怒，又像是一种快要揭开什么，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的窒闷感。
文乃她低头，指尖滑过水面，溅起几道微不可察的波纹，终于开口。
“我只是擅长……维持‘看起来还行’的状态而已。”文乃望着水面，声音微不可闻。
凪察觉到那片沉默里藏着什么东西，快被逼出水面，却还差了一点点。
“那个时候的你……是在努力靠近别人，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你，只是在把人推开。”
话，脱口而出时，凪才意识到，那和她心中想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
——不对，不该是责备。
凪一愣。为什么总是这样？她才是那个不会表达的人，从来没有以“桂川凪”的身份正式回应过对方，不是吗？
而文乃，才是那个总走在前面、主动搭话、主动邀约的人——而听见了凪的话，文乃她终于低下了头，将脸藏进蒸汽里，看不清楚真实的表情。
“你觉得我在推开你？你觉得……我在推开你？”
“开什么玩笑……”文乃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压抑的颤抖，她用指尖捏住项链的拨片，却怎么也捏不稳，最终无力地垂下手。
她不再是那个一直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的文乃了。
她被凪否认了，凪那一句无心的责备，仿佛否定了她回来之后所有的努力，文乃终于彻底的动摇了。
但凪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破了。
或者说，濒临破碎。
不是两人之间的隔阂，而是两人的“连结”，正在摇摇欲坠。
“……算了，”文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和彻底的疲惫，“反正你果然还是讨厌我……”
这一瞬间，仿佛连泉水的蒸汽都静止了。
凪睁大眼，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的！”
“绝对，不是的！”
听见凪的反驳，文乃抬眼，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直直地撞上，四目相交。
空气像被烧开了一般，炽热、湿润，几乎只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凪咬着下唇，她想要说出更多，而且，必须是面对面说出来。
我明明有这么多想说的话，却每次都不知道该开口对你说些什么。
可现在——不行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现在就过去，把话说清楚！”
必须解释清楚，真正想说的话，那些一直被自己咽下去的话，现在正要满满溢出。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多善解人意，也不在意你是不是“特别”的。
我只想靠近你，就像你曾经靠近我那样。
你说你擅长伪装成“看起来还行”的样子。
可其实我也一样。
外表优秀，内心却永远没人可依，但现在我们可以彼此依赖。
我只是希望——你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因为，我现在最在意的人，就是你啊——华原，文乃！
“我现在最在意的人，就是——”凪咬牙，突然起身，泉水猛然冲击她的背，带出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
她身体一晃，肩胛处的细绳脱落，胸口一凉——泳衣的后系绳，松了。
在布料落下的瞬间，凪眉头微皱，一手按住了滑落的布料，自己重要的话居然被这种事情打断了。
“笨！笨蛋！我刚刚就说过了……”
“……啧。”凪红着脸，死死按紧胸前的布料，但并没有退缩，反倒继续向文乃游去。
文乃捂着眼睛，听见凪游过来的声音，声音颤抖：“你先穿好啊！你...你就这么想靠近我吗？”
“对啊。”凪也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但她没停。
其实因为刚刚的意外，她也一瞬间忘记了那些藏在心里的台词，也忘记了怎么样最大程度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切羞耻、紧张、犹豫都化作唯一的执念：靠近文乃。
“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躲你！”文乃回得很快，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像是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我只是觉得你冷冰冰的……靠近一个全身都写着‘别烦我’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任何人靠近！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现在靠近我是为了什么。”
“谁说的，是谁说我不会喜欢人。”
“我说的！你看起来就不是会喜欢谁的人。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都冷冷淡淡的，几乎没有回应……”
凪想开口，却说不出什么话，而文乃继续抱怨：“我为你做了便当，你只是冷淡地收下；我邀请你看表演，你全程一言不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几乎没有回应……唯一的回应也仅仅是第一天的那句‘谢谢’而已……”
短暂的沉默。
文乃缓缓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睁开眼睛。
却发现凪不仅已经近在咫尺，手还只遮着滑落的布料。
这哪是什么70%、80%的安全程度——手再放松一点，已经是危险临界点了。
文乃几乎能感受到凪的呼吸拂过脸颊。
而凪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文乃的眼睛。
凪脸颊滚烫，呼吸比文乃更加凌乱。
那份羞窘中却混着近乎倔强的固执，不是调情，不是挑衅，而是某种极端稚拙的“靠近”。
凪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被人珍惜的重量。
直到文乃出现，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过所谓“被爱的经验”，也从未学习过该如何真正的回应善意，所以现在只能笨拙的模仿那个闯入自己世界的，文乃的样子。
这一次，是她亲自闯入了文乃的“世界”
“我真的讨厌你这样。”文乃低声道，像是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节奏，“你基本不会对我说话，现在却又用这种方式让我无处可逃……”
“你不也一样？”凪轻声顶了回来，“一直靠近我，入侵我的生活。现在却又把我一个人，挡在三步之外——”
“你以为我……不难受吗？”
文乃一怔。那句“难受”显得突兀、甚至有些笨拙，但她听得出来——那是凪在突破极限后，唯一能吐出的词。
两人呼吸交织在一起，像要熔化了这片泉水。
过了一会，凪张开手指缝隙，看到文乃睁开的眼，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现在看的清楚了吗。我的样子，还有我的觉悟。”
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文乃现在看的很清楚了，刚刚那个奋力走到自己眼前的人是桂川凪，不是别人。
是那个一直对他人冷冷淡淡的桂川凪。
“不准往下看，我没有多出的手来收拾。而且，我现在要——”
说着，凪的双手已经轻轻捧起文乃的脸，而胸前的那块，被凪放弃的布料正顺着水纹，与那两枚拨片一齐轻轻贴在了文乃的锁骨上。
“…………！！”
察觉到凪可能的意图，文乃颤抖着抗议：“不，不行。肉体接触……禁止！”
“……你这个家伙，昨天晚上可是抱着我睡了一整晚。”
“欸？原来不是梦啊……我以为，我抱的是……”
“哈？！你以为你抱的是谁？你快给我解释清楚。”
“我的姐姐，亲姐姐，理奈，华原理奈……因为你们俩个的态度，都冷冷的，抱起来也都，很硬。”
凪依旧盯着文乃的双眸，叹了口气，“这种识图转移注意力的把戏就到此为止吧，文乃同学。”
说完，凪的脸便缓缓靠向文乃。
文乃眨了眨眼，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一下。再等一会就好了！”
“嗯？”凪的手已然扣住了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却带着某种不容逃避的坚定。
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你再慢慢等吧。
咚、咚。
与文乃那急促的心跳声一齐响起的，是门外传来的又一阵轻响——
咚、咚。
门外又传来两声轻敲，干净、清晰，仿佛一道利刃，精准地割断了这一刻的温度。
“打扰了，客房服务。”女服务员温和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您点的甜品与饮品，已送达。”
“嗯？这是……”凪猛地顿住动作，肩胛处依旧有水珠滑落，连带着，那些炙热的情绪也开始缓缓滑落出来。
她眼神微动，低头看着文乃。
而文乃，唇边浮现出一抹快意难掩的弧度。
“我叫的冰激凌到了，凛，你快去帮我拿进来，不然就要化了。”
“你还真是……”
“凛你说过，你会‘以更加忠诚的服务回报我’，你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哦。”
文乃眨了眨眼，眼底浮现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与——微妙的羞怯。
凪看着文乃那装作无辜的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手的同时轻轻捏了一下文乃的脸颊，不自然的回应道：“我可没说过那些话……”
“但是，凪，之前看出来了，看出来我的那些骗人话，也愿意主动向我走过来……真的，很开心。”
“嗯……当然了，当然得看出来了。”
说罢，凪便伸手取过滑落在池边的布料，背对着文乃，快速系好绳绑。站起身来，步伐稳健而不慌乱，语气也恢复了她惯常的那份冷静：“我去换衣服。你别乱动。”
“敬语，敬语。”
“……啧。”凪红着脸，气恼又无奈，吓的文乃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马上将半张脸潜入水下。
气泡从文乃的唇边一串串浮起，在触及水面时炸裂——每破灭一颗泡泡，她的思绪就从刚才的暧昧氛围中抽离出一分。
不到一会，凪已换回浴衣，衣领整齐，动作利落。她走出更衣隔间时，发梢还带着些许水汽，她步伐稳健地走到浴室门口，轻轻将木门拉开一线。
外头的女服务员正微微俯身候着，动作恭敬，怀中端着两份食物与茶点。
凪向她微微颔首，语气温和，礼数分明：
“劳烦您将食物放至那边石枕上即可，泉水温热，可能会有雾气影响放置。”
“好的，十分感谢您的提醒。”女服务员笑容不变，视线自然地避开了躲在浴池深处的人影，将精致的托盘安稳地放在指定位置。
盘中是一盒冰激凌、温泉点心、柚子茶与几块手工的自制糖果，雾气氤氲中竟有一种仪式感。
“祝您两位用餐愉快。”服务员倾身一礼，转身离开。
凪也俯身，再次道谢：“叨扰了。”
凪目送对方离开后，缓缓将托盘移动置休息区的小桌子上。
然后，她看向还在水中抱着膝盖、用眼神偷偷打量自己的文乃。
“你应该不会说出‘想在温泉里吃’，这类失礼的话吧？文乃大小姐。”
“你明明知道这家店是允许的。”文乃探出头，嘟囔道：“快快把点心放回来。”
“唉。”凪叹了一口气，又将餐盘稳稳放在文乃身旁的干燥区，“所以你之前迟迟不肯进来，就是在等这个吗？”
“不是哦，我是真不好意思进来，总不能当着你的面淋浴吧？”文乃边说边拾起心心念念的目标物。
在吃下一口冰冷的冰激凌之后，又添了一句，“不过这个是我进来前，临时想到的——紧急脱离措施。”
“紧急……脱离？”
“嗯，总感觉进来之后的10分钟之内，就会发生不得了的意外情况。所以，我预定了餐点，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就会有人来敲门，提醒我们冷静一下。”
“你只是，单纯想吃点心吧？”凪怀疑地看她一眼。
“主要是想吃。”文乃眨了眨眼，一口气吃掉冰激凌，“但是就结果来说，这不是很好吗？”
凪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嗯，很稳妥的结局。”
她重新解开浴袍，回到温泉中，在文乃身边坐下。
热气氤氲，气氛也在悄然冷却下来。她把注意力转向泉水的波纹，却无法完全拂去那份若有似无的悸动。
刚刚那一瞬间，若非被打断，她是真的就说出口了。
差点把那些尚未厘清、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全部倾泻而出。
她庆幸自己没有做出更冲动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还需要时间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内心。她们之间还有很多话需要说清楚、还有很多时刻要走。
她想，等到更合适、更成熟的那个时刻，再把这份复杂而温柔的情感，一一告诉对方。
“晚饭前还早。”凪低声说，她看着文乃，思考片刻，“旅馆一楼有个游乐厅，要不要……去看看？”
文乃也微笑着看着凪，过了一会才开口道：“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现在第一次主动邀请人，去的地方居然是‘游乐厅’。”
“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凪的视线微微飘向别处，声音轻得像在解释，“你不想去就算了。”
“当然要去。我等你的邀请，可是等了一个月呢。”
听到这句话，凪偏过头，脸颊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薄红。
十几分钟后，两人站在光影交错的游乐厅中，击打太鼓、抓娃娃、失败、争胜，又笑又闹，互相合作，又相互较量，在一连串笨拙又欢快的互动中，气氛不知不觉变得轻松起来。
晚餐过后，空气中弥漫起湿润的草木香，她们并肩走到温泉街的广场时，恰逢小广场上有一场业余乐队的演出。台下三三两两的旅客围坐着，灯串如星，浮动在夜色里。
歌声响起，是个清亮的女声，唱的不够完美，却意外动人。
【当我抬头仰望天空，景色也会随之改变，】
【海风一吹，心情也随之改变。】
旋律轻轻掠过耳边，却轻轻拂过两人之间微妙的空气，带起那些还未说出口的情绪。
两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一同停在了广场边缘。
【哪怕数亿年的时光过去，】
【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依旧在心中闪耀。】
不仅是今天，凪心想——
还是初次交换便当时那难掩的沉默，是练习室里文乃认真注视她节奏的眼神，是每一次不敢说出口的情绪、每一个悄悄靠近的瞬间。
是两人之间被慢慢积攒、悄悄珍藏的回忆。
【自那以后经历十年的时光，我们才来到了这里。】
凪偏过头，用余光看向身旁的文乃，那个在温泉池边拿小聪明当盾牌的她，那个在娃娃机前不肯认输、像小孩一样固执的她。
她认真地弹琴，笨拙地掩饰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也悄悄努力地靠近他人。
复杂，却又无比透明。
于是，凪轻轻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早上文乃握住自己那样。
就像第一次在学校里，她“牵”着自己冲向乐队表演的舞台那样。
就像当初她第一次站在天台上，被对方温柔地邀请加入一样。
她想，再一次牵起她的手。
再一次，接住那颗流星。
【经过了漫长的数亿年，我们才终于相遇。】
【长长旅程中，即使有迷惘，】
【此刻，我依旧紧紧握住那只手——】
文乃轻轻一愣，转头望向凪，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并未挣脱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
她只是注视着她，两人的嘴角像是不知觉地弯了起来。
于是她们就这样，在歌声中继续走着，像是在夜色与音符织成的细流中慢慢漂流。
她们谁都没有再提起温泉里那场差点越界的插曲。
只是像平常一样交谈着训练室的安排、曲目的编排。气氛平静，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升起的柔和，在她们之间缓缓沉淀。
凪偷偷侧头，再次看向她。
或许现在还无法定义这份感情。
但她能感受到，文乃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或许早已比想象的更为重要。
而她现在知道，文乃也通过自己的言行，知晓了自己的想法——起码，知晓了一部分。
某种不可逆的转折可能并未发生，但在某个更安静的层面上，她们都知道——对方的心里，有自己。
哪怕这种在意还不明确，可它就在那儿。
像泉水一样温热，像歌声一样悠长。
慢慢地，悄悄地，将两人轻轻围住。
【如同星辰一般，将光芒传递。】
【如同星辰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