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旅馆房间里只剩空调的低鸣和被褥轻微摩擦的声音。
月光无法渗入的角落，文乃在梦中挣扎。
梦境里，她独自站在一片荒凉的海滩，海天一色，空旷到令人窒息。
天空，湛蓝得像是被人为涂抹上去的幻象。
文乃试图迈步，却发现脚下的沙土已经化作一条条细细地绳索，缠住她的双脚，沉沉地将她往下拉。
远方隐约传来低语，像是混杂不清的人群声，又像隔着层层海水传来的模糊电流。
视线内的水平线正在远去，仿佛在将未来的一切都吞噬进了黑暗之中。
想奔跑，却无法迈步；想呐喊咆哮，却连自己是否真的在发声都不确定。
少女只能看见声纹一圈圈扩散，听不见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被抽空了空气，只剩下嘈杂的电流声与心脏被重物按压般的钝痛。
“你已经不被需要了”
梦里，那是自己的声音。
冰冷，不带温度，也不带期待。
一瞬间，世界归于寂静。
文乃在下一个瞬间被拖入地下。
忽然，海水猛地灌入鼻腔、耳朵。空气像是被抽空一般稀薄，她拼命呼吸，却只吸入更深的静默。
“明明说过会一直在一起的。”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猛地看见——在湛蓝海水下，另一个“文乃”正不断下沉。
她伸出手，想抓住对方。两个“文乃”都伸出了手，却都只能在水中扑空，露出悔恨的表情，看着彼此愈行愈远。
文乃无声张嘴，像是被困在水下洞穴中的潜水员，双眼空洞地望向四周，却找不到哪怕一丝出口。
水声翻涌，身体正被看不见的水压层层挤压。
世界一片漆黑，连上浮的方向都失去了判断。
再往下，就要被溺死了。
她在漆黑中看见无数个“自己”——连同自己一齐，被一条条黑线贯穿、缠绕，挣扎到最后连呼吸也没有留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渊。
一具具、一幕幕，像是在不同的梦中死去的自己。
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多久，意识里的某个角落响起轻声喃喃。
“又是这个梦……”
片刻之后，在黑暗的尽头，忽然亮起微弱的光。
来自未来的某个“她”高喊着：“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弃啊啊啊啊啊！！！”
忽然，一道灼热的光焰撕裂了无边的黑暗，一名少女从从那道光中踏步而出，身旁的海水如潮般向两侧退却。
少女的粉发在水与光中飞扬，眼神如焰。
尽管身后仍是蠕动未止的深渊，但她依然缓缓举起手中的光之利剑。
对着这个漆黑的世界做出唯一宣言：“就算是第千万次，我也不会选择放弃！”
声音化作白炽的光，划破梦境的沉寂。
某种灼热在胸腔里炸裂开来。
无法发出的言语——终于成了呼喊；无法接住的回应——终于变成了回响。
而那个冲天而降，面对黑暗仍还在挣扎反抗的她，正挥舞手中的十字剑，斩断残余的枷锁，如流星般划破深渊的黑幕，朝着那个仍在下沉的，藤棕色自己，义无反顾地飞去。
两个“文乃”终于正面对望。一个身披着纯白色的光、燃烧着未来的希望；一个被黑暗缠绕，眼中只剩疲惫与沉默。
粉红色的她眼神炽热，像是要斩断一切阻碍，坚定地朝那具藤棕色的身影伸出手：“不要放弃啊，我来接你回去。”
藤棕色的自己，迷茫的伸出手，而在两只手终于交握的瞬间，整个世界忽然破裂。
镜子一样的海面，一面接一面地碎裂、展开，无数面梦境的镜像空间宛若星辰陨落般闪现。
那个软弱的自己看见——在数不清的困境中，她每一次都会在最后一刻抓住自己。
坠落的镜子一面接一面地展开，每一面都倒映出她曾经挣扎、曾经放弃、曾经再度奋起的那一刻。
每一道碎片，都是她在时间长河中刻下的“我不会放弃”的誓言。
每一场沉沦的梦，都是她一次次向自己的呼救伸出回应的轨迹。
那些没有人回应的夜晚，那些溺水般的哽咽，并非真的被谁听见，而是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刻，用尽全力回到了原点，替自己点燃了光——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最后都让那个软弱的自己突破黑暗，收获了属于自己的成功。
最终，持剑的粉色少女搂住怀中的那个已然苏醒的自己，看向天空。待那些镜子的碎片落尽，世界化作一片纯白。
文乃在自己强烈的情绪中，缓缓地睁开双眼。
“哈……”少女剧烈地喘息着，眼角湿润，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空调的低鸣与梦中嘈杂的电流声交织不清，一秒、两秒，她才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还在那个温暖却陌生的旅馆房间中。
她缓缓坐起，望向另一张床上安稳沉睡的凪。对方呼吸平稳，眉眼舒展，仿佛梦中没有风浪。
文乃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此刻的她，有太多想倾诉的话，却找不到开口的方式。
她望着对面那熟悉的轮廓好一会，最终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
手指紧握着手机，胸口还有残余的余烬未熄。
那场梦即便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但依旧会令自己心悸。
文乃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从自己的过去中“走了出来”，但起码，她并没有选择沉默在阴影中，自己正向着曾经的梦想一点点前进，这是没有错的。
屏幕的光亮在文乃的脸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冷色，一条新提示在最顶端浮现。
【视频：4月24日，乐队练习。更新了一条新的评论。】
文乃几乎是下意识地划开，又立马点开。
首条评论来自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ID——Nanare。
那个从她上传第一支视频起就开始“跟进”的网友，从未缺席过，评论不算温柔，偶尔尖锐，但总是能精准的指出问题所在。
文乃从不曾回复，却总是认真读完。
乐队节奏哪里出了问题，哪一段旋律混乱，编排是否偏颇……甚至，她自己演奏中某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小瑕疵，对方也总能指出来。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前奏的律动有些迟缓，尤其是钢琴部分的反应速度不够敏锐，明显和鼓组咬合不上。整体情绪建立得慢，像是在等别人带节奏。依旧不如首支视频中的演奏效果更好。你如果是主唱，那你应该是主旋律的引导者，不是追随者。”
言语不重，却如实命中软肋。
而评论中提到的“首支视频”是在轮岛咖啡厅里的那场首次“演出”，可能是情绪的原因，之后很难再重现出当时的状态。
文乃盯着这条留言，心里却没有太多挫败感。反而有种奇异的稳定感，就像是长期漂泊后终于靠岸，听见了岸边有人等着她上岸、指出她船桨错用的方向。
她从没见过这个人，却感觉对方一直站在她背后，从第一支视频开始，就始终如一地注视着她。
这些话，比起安慰，更像是一块校准的基石，在提醒她——你的方向没有错，但你的努力还远远不够。不要回头，不要放弃。
没有犹豫太久。手指向下滑动，像是本能地寻找另一个“注视”自己的声音。她打开LINE，点开了那个已经成了自己“树洞”的聊天窗口。
聊天对象名：【Rina】（理奈）。
没有备注。只有一个头像和聊天背景。最后一条显示已读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多的以前。之后的对话记录，都是蓝色的单方气泡，一条又一条，连贯却无回应。
【今天我重新开始练琴了。】
……
【我要试着组个乐队了，有点紧张。】
……
【昨天的练习……感觉我节奏又慢了点。】
……
这些简短的讯息都没有回应，全部都是“未读”的标记。但文乃也没有删除它们，就像是记录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决定一样，提醒未来的自己。
今晚她继续写道：
【今天和凪一起泡了温泉。】
【还发生了点小意外，脸红的那种。】
【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真正走出来？】
【……但我真的在努力了。】
……
手指停顿了下，文乃像是犹豫，又像是思索，最终打下最后一行。
【凪她很像你。但又和你完全不一样。】
【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回来看看。】
信息要尽量简短，确保自己的姐姐在不点开聊天框也能完整看完自己的讯息。
她点下发送，然后合上手机。
这是一场持续至今的独角戏，但她早已经不再感到羞耻或失落。
反而像是在对岸大喊——“我还在这儿，哪怕你自那以后没有过回应。但我依旧在此处，等着你的归来。”
夜晚仍在继续，但窗外传来鸟鸣似的风声，像是预示着某个阶段的终结。
她轻轻靠回床头，闭上眼睛。
梦的余温还在，这一次并没有陷落在那样的深海里了。
这个新的梦里什么都有，有家人，有伙伴，也有曾经努力开导自己的老师。新的世界在她眼前浮现，温柔得近乎不真实，但她知道这是自己已经拥有的过去与现实。
她梦见凪在睡前又一次笨拙地邀请她去游戏厅的模样，也想起对方牵住自己手时那毫不迟疑的力度。
那一瞬间，比任何言语都真实。
梦的尽头，凪站在一片光的边缘，像是朝她张嘴说了些什么。
但是文乃并没有听清内容，只觉得那句话不属于现在——
太过遥远了，像是来自某个她们还没到达的未来。
她努力想靠近，却怎么都追不上。
最终，那句话还是沉下去了，没能被听见，文乃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那可能是重要的事。
待文乃醒来时，她已经忘记了昨晚所有梦的内容，但自己的心跳还在快，仿佛错过了什么。
她侧过头，看见桂川凪已经醒来，正坐在窗边，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打呵欠，头发乱成一团，表情里还残留着半梦半醒的倦意。
窗外的光透了进来，像是在催促。
文乃默默地看了凪几秒，忽然又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
掏出手机，打开LINE，点开那个名字。
【西园寺莲】
她眯起眼睛，笑容不怀好意。
手指飞速的按键
“亚砂妃在昨天晚上已经屈打成招了——有人骗我说周末有事，结果其实哪都没去。”
在发送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包后，文乃熄灭手机屏幕然后掀开被子坐起身。
“出发出发！回东京。”她开口，嗓音有些哑，“下午要开始练习了。”
凪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回过头，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还没醒透的笑。
文乃心情愉悦，忍不住轻哼了起来，而待一切都准备完毕后，她背着帆布包，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好，出发！”
阳光落在地板上，时间开始滚动，下一场闹剧，已经在路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