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有一个藤棕色的短发女生,是这个学期才转来的插班生。
像一个谜一样,一直被同学们代称为“奇怪的家伙”。
课间,她经常一个人站在走廊上,通过空窗望向湛蓝的天空,又或是一言不发的,默默观察着路过的每一个学生。
不主动与人交流,也不会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像是裹着一个壳,不想让自己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打扰。
即使是在东京的小学,也难免会出现被孤立和霸凌的孩子。她不多管闲事,也不讨好任何人,仿佛天然地与这个班级的节奏格格不入。
于是,没有人敢靠近过分安静的她,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没人敢跟她做朋友”的存在。
直到某一天的课外活动,阳光温吞,操场上吵闹一片。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和其他同学一起玩耍,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教学楼后头的阴影处。
那里光线昏暗,半截楼梯隐入阴影,安静又冷清。
那位藤棕色短发的女孩,正坐在阶梯边,手里细细翻动几片拾来的树叶。
她挑出其中一片最薄、边缘卷曲的树叶,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一道清澈、悠扬却又带着稚嫩气息的声音,就这样从树叶中流淌而出,如清风一般抚进了内心。
一片小小的树叶,居然也能吹奏音乐。
她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放下树叶,抬头望向我。没有躲避,也没有惊讶,只是轻轻一笑。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彼此,她像是领着我一般,随着她走出了阴影回到了布满阳光的走廊上。
“你……想试试看吗?”
她忽然这样问。我点点头,懵懵懂懂地接过她递来的叶子。
我笨手笨脚地学着她的样子吹奏,她一边看着,一边细心地教导,语气里没有一丝嘲笑,只有柔和与耐心。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终于,我吹出了第一道声音——
“噗——”
随着我的努力,那声音脱出一条长长的尾音,简直像有人在旁边放了个又蠢又长的大臭屁。
她愣了一下,然后毫无形象地笑弯了腰,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啊啊不行啦哈哈哈哈……太、太好笑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笑你)的。”她一边抹眼角一边安慰我,“能发出声音就超~级厉害了!所有人第一次吹出来的声音都是这样的——真的。”
我红着脸抬起头,看着她的笑脸,突然觉得……她其实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冷淡。反而,她是个有些温柔的女孩。
她歪了歪头,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你是……同班的谁?”她歪头努力回忆,语气有些笨拙,“我记得你的姓是‘月本’……名字里,好像……有太阳的意思?”。
不与任何人打交道的她,居然能记住我的姓氏,还猜到了我名字的含义,已经够让我开心了。
“嗯,很接近了!”我笑着摇了摇头,“读音是‘Asahi’没错,但汉字不是‘朝日’哦。”
“欸?那是什么?”她露出惊讶又充满好奇心的表情。
“是这样写的,”我看着她,然后,轻轻地拉起了她的右手。
我用指尖,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慢慢地写下了“亚”、“砂”、“妃”这三个字。
我能感觉到,我的指尖每划过一笔,她的手心就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空气仿佛都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风声,和我们之间那点微妙的、温暖的触感。
写完最后一笔“妃”字后,我松开了她的手。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看似空无一物的手心。
最后,她才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轻轻地将手掌握成拳,仿佛要将那份还未消散的余温和无形的笔画,一起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是这样啊。”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声音却比刚才轻柔了许多。
“嗯,”看着她这一连串奇怪又认真的动作,我也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爸爸妈妈说,这样看起来更像女孩子的名字。他们希望名字看起来优雅,但读音还是普通的‘Asahi’。很奇怪吧?但从小到大大家都这么叫我。”
“不会的,这是一个很棒的名字。我为忘记你的名字道歉。对不起,月本同学。”她轻轻鞠了一躬,十分认真。
“我叫华原文乃(Kazuhara Fumino)。”她站得笔直,面带笑容,语气认真而温柔,就像在做自我介绍的模范学生。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相遇,也是属于我的音乐起点。
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那一刻像是在阳光斑驳的午后酝酿出的一场奇迹。
“小月……你想学乐器吗?”藤棕色短发的她这样问我。那时我们还在小学,课后独自躲在楼道阴影中的两人,从这时开始互相靠近、影响彼此。
“小月……我们中学竟然还在同一个班……要不要试试,一起组个乐队?” 初中时,文乃她的头发已经长过肩膀,身高也已经比我高出了半个头,她的笑容,仍像那片叶子吹出的音符一样温柔。
尽管两人并没有组建乐队,但依然在一起调弦、对拍,青春就像在那一刻上了节奏。
“小月……”她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像从一个突然被抽空的梦里响起。
我四下张望,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只听得见一滴滴血液拍打在地面的声音,心脏忽然漏跳一拍,仿佛哪里出了错。
“…………”
“……”
“亚砂妃……”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等我转身,一双冰凉的手臂就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我。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伴随着几句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清的私语。那声音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请求,充满了压抑的疲惫和无助。然而,那份依靠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她就像是突然惊觉了自己的失态,猛地抽身退开。
猛地转身。
眼前站着的,不是记忆里的藤棕色,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粉发少女,一脸疲惫和尴尬。然后,她看见了我,像是为了回应我的担忧,才努力地、挤出一个气呼呼的表情。
这就是自她休学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印象中,只要自己忘记她的讯息,她都会很认真的生气,看来眼前这个粉色的女孩确实是华原文乃了……
感觉在她的心中,我们之间应当已经产生了很多新的隔阂。
而听到这句心声的文乃,突然生气的吼道——
“你!快点给我吃掉我做冰淇淋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啊啊啊!”伴随着惨烈的叫声,亚沙妃猛地惊醒。
“呜哇?!”
坐在一旁的文乃被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手中的鼠标已经被甩飞,笔记本电脑也险些从矮桌上跌落。
“哈,哈,哈……”
文乃不断抚平自己的胸口,缓了好一阵才稳住情绪。
她看向已经撑起身子的亚砂妃,亚砂妃仍大口地喘着气,眼神还停留在梦境的余悸中,带着一丝惶恐和难以言说的失落。
文乃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禁皱起眉,轻轻地走到床边,靠在床沿,语气带有一丝担忧,“噩梦?……在梦里面被人欺负了?”
亚砂妃揉了揉额角,她看着眼前这个粉色头发的、真实的文乃,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不好意思直视文乃认真的双眸,她迟疑片刻,讪讪开口道:“梦到你在逼我吃完那个奇怪的冰淇淋……就是你今晚端上来的那个……”
听见亚砂妃的台词之后,文乃先是一愣,随后像一个话剧演员一般,夸张地起身。
“哦,我的天呐。”
文乃一边扶额一边后退数步,带着极度委屈和夸张语气进行控诉:“我本以为尊贵的月本小姐挽留我在此留宿,是被我那笨拙的爱——我精心制作的冰淇淋所打动……”
她看着四周并不存在的观众,张开双臂,向前踱步:“可谁曾想到!在你的梦里,我那份充满诚意的甜点,竟被视作恶魔的刑具?!”
文乃单手捂心,另一只手挥向天花板,继续表演。
“啊!命运何其残酷!我,华原文乃,一片赤诚,只想与挚友分享甜蜜的喜悦……岂料这份心意,在挚友的梦境中,竟化作了追魂索命的恐怖魔物!冰淇淋啊冰淇淋,你何其无辜,竟背负此等污名!”
文乃突然做出一个优雅的转身回旋,竟又滑跪到亚沙妃的床边,表情瞬间切换成委屈巴巴的样子。
“……所以你真的觉得很难吃吗?”
“明明是你故意做成那种味道的吧!”
亚砂妃哭笑不得,一记轻飘飘的手刀敲在文乃的额头上,语气却是掩不住的温柔,“为安慰我,也真是辛苦你了。”
——记忆中的文乃,大多时候文静克制,像是一个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好学生”角色。但只有在与自己独处时,她才会如此放肆地展露出另一面。
话痨、爱笑、搞怪、还时不时带点夸张的表演欲,好像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
文乃显然也注意到了亚砂妃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故作叹息地坐直身子:“所以说,你这么热情地留我在你家过夜,其实只是为了趁我‘认真工作’的时候吓我一跳吗?”
“才、才不是……”亚砂妃支支吾吾,“只是……一起善后之后,爸妈又太热情,我也才顺势邀请你了……毕竟那么晚,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合适。”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文乃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子重新叠好,放在了文乃的身边。
文乃轻哼了一声,抱臂看她:“如果你真的想让我留下来陪你,那就不应该在收拾完之后,直接倒在床上睡着吧?”
亚砂妃脸一红,轻轻咳了一声:“我、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啦……只是吃饱了又忙碌了一下,最后不小心犯困了而已……”
文乃叹了口气,语气却忽然正经起来:“既然你睡醒了,那我想和你聊聊正事了。”
她坐正身体,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只留下那份淡淡的认真。
“是……关于我们,还有乐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