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温吞,地毯柔软,气氛却一点都不轻松。
文乃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自己的学生制服,像是在为进入“正式模式”而预热。
“我不喜欢一句话说很多遍……”文乃没看亚砂妃,也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只是径直开口。
“但是,我休学的事情,跟亚砂妃你无关。所以你不要对我有任何愧疚,或者是代偿心理之类的情绪。”文乃的语气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亚砂妃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拍了拍自己的床垫,像是给出一个没有多余情绪的邀请。
文乃却只是低头,把甩出去的鼠标捡了回来,顺手扶正了电脑。她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小矮桌,也拍了拍地毯,意思是:接下来,我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不会有多余的行动了。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起身,靠近,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抚上了文乃的脸颊。亚砂妃的指尖温暖、克制,却无法忽视。
文乃想拍开那只手,但却无法做出行动。她太久没有被这样温柔地碰触过,身体甚至比意识先一步开始依赖。
手指轻触,找到了文乃面颊上那一小块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伤痕,那是唯有触觉能辨认的痕迹。
亚砂妃低声说道:“可是,在我的视角里……就是文乃你突然拿着理奈姐的吉他,护在我身前,受了伤,之后不久就休学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文乃,那目光既固执又温柔,仿佛在说:这样的情况下,真的能与我完全无关吗?
文乃眼神闪躲,不回应,不退让,只是想从那种注视里逃开。
就在亚砂妃试图握住文乃的右手时,文乃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自己的右手手上,有着会让亚砂妃更加担心的秘密伤痕——那是绝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
“而且明明是说‘回家养伤’但学校的人却经常能看见你扛着吉他在校门口徘徊……”
“喂喂喂,万一有人看见我不在了,出现了其他来找你茬的人怎么办,所以我才要在你们能看见我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啊——”文乃自然地护住自己的右手,又继续为自己辩解,“我当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第一次是我自卫反击,有监控证明。”她说的同时还点了点头,语气中也带有一丝骄傲和无所谓,“只是后面因为拿着吉他在学校门口游荡的时候,嗯,被校长聊了聊‘校园的安全问题’而已。”
“……然后最后是因为老姐的学业安排,才决定搬离东京,才决定暂时休学的。”
文乃说得自然,甚至还挤出一个轻松的笑。
亚砂妃“嗯”了一声,似乎被说服,也似乎只能接受文乃的解释了。
亚砂妃换了个话题,语气轻了一些:“不过,理奈姐居然会允许你拿着她的吉他去打人……感觉好意外。”
文乃听完后眨了眨眼,眼神却轻轻晃动。
“我只是,告诉了她我的想法,然后她是这样回复我的……”
文乃轻轻侧近少女的耳边,将那条讯息轻轻地传递给了亚砂妃。
而亚砂妃听到了理奈说的话,忍不住“哇”了出来,“虽然我现在心里感到暖暖的,但还是要说:你们两个的行为好像有点极端了。”
“切,是那些混蛋们都是罪有应得,活该挨我打……我还觉得不够我出气呢!”
“那,理奈姐是去国外深造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呀?”亚砂妃试探地问。
文乃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心里明白,撒了谎,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填补第一个。但文乃不想一直欺骗亚砂妃。
“那千夏姐呢?感觉她一直都很忙,明明是一起乐队的姐姐,但这几年几乎没主动跟我说过什么。”文乃没有回答亚砂妃的问题,而是巧妙地岔开话题。
“诶?你不知道吗?千夏姐在你们乐队解散之后,就已经和事务所签约了哦。”
文乃的目光轻轻一闪。
解散之后……签约了?
“我还以为,文乃你这次特别邀请千夏姐来看我们胡闹,是为了缓解她的压力呢。”
“这个,我当然知道啊,笨蛋亚砂妃。”文乃一脸理所当然,“我不知道的是事务所现在给千夏姐安排的具体内容。”
亚砂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开口道:“她现在都不开展活动,也不会怎么参与轻音部的事,事务所让她专心备考大学。”
亚砂妃顿了顿,看文乃没有反应,她继续说:“她的经纪人真是一个好人呢!现在不是很多有天赋的小孩子,被签约之后从小学开始就不断参加各种表演活动,基本不会在意学校的事情了吗?”
“嗯,嗯,是经常见到那些儿童艺人进行音乐表演……”
文乃一直点着头,但当她说完这句之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泛起一点空洞感。
自己刚刚那个“当然知道”的语气,连文乃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真的一直都知道。
但其实,文乃她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家里的事情,还是其他人的事情。
都一无所知。
“所以啊——”文乃叹了口气,语气却没有太多沉重,“所以,休学的事情跟亚砂妃你没有关系的,是我自己的家庭问题。”
“也正因为那次事件没有出现更恶劣的影响,我才能回来把最后一年读完,然后再离开东京。消失的这段时间……你就当做我去休整了一年吧。嗯,这个就是我想说的第一个正事。”文乃说得云淡风轻,却也没掩饰其中的无奈。
亚砂妃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等待文乃继续开口,有一就必有二了。
“第二件事情,其实就是你们晚上讨论过的‘两人组队的对抗赛’,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开始准备了,千夏姐也同意了哦。”
文乃翻了翻手边的笔记,“最近排练节奏有点松,刚好也顺便调整一下搭档感。”
“……是节奏的问题吗?”
“练习的评论区里总有人挑毛病嘛,就是那个ID叫‘Nanare’的家伙。”文乃随口带过,看着笔记本上被记录下来的一条条评论。
“技术上的问题,应该是没有的吧?……”文乃诺有所思,“但我也觉得,鼓和键盘好像确实有点问题,星琉那边也在吉他练习以外的地方开始偷懒了,甚至开始准备找我请假了。”
“至少还没有直接跑路吧,也可能是目前的水准确实不如她所属的「极光」,目前的强度,摸摸鱼就能应付了。”
“所以就找个理由,让大家都动起来吧。”文乃合上本子,一锤定音,“代代木公园那边我还在准备接洽场地,等安排好了就开打。”
“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当彼此的对手哦。”文乃说完,嘴角已经止不住上翘。仿佛自己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
亚砂妃知道文乃的性格,想了想,便开口道:“那代代木公园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
“嗯。”亚砂妃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点认真,“不要小看我啊,怎么说我也有负责轻音的管理,经常在代代木公园活动的人我是认识的。你不是不喜欢社交吗?所以交给我吧。”
文乃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亚砂妃接着说:“而且,我也想被你依赖一下啊,文乃同学。毕竟……我们俩的关系,也该慢慢回到从前那种感觉了吧。”
文乃一时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然后突然恼羞成怒一样,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亚砂妃的脸颊,“又开始了,又开始了,每一次都要说这个。”
“没变,没变,没变……”
说完,文乃又趁机戳了一下,看了看亚砂妃,然后又戳了一下。
亚砂妃看见文乃不断在确认自己的反应,有点感到无语:“不要试探了,想戳就戳吧,不要再雷声大雨点小了。”
“切,那算了,不逗你玩了。”说完,她转回电脑屏幕:“正事聊完了,我得继续赶工了。”
“什么工程?”亚砂妃试探着问。
“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文乃没回头。
“……?”带着一点疑惑与好奇,亚砂妃向文乃凑得更近了一点。
文乃这才笑了:“笨蛋,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有用到我们以前一起唱过的采样哦。”
空气静了两秒。
文乃盯着露出开心表情的亚砂妃,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空杯:“所以,去给我续杯茶水吧。”
亚砂妃轻轻应了一声,起身往厨房走去。
文乃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种程度的对话,竟然都让人觉得有点累了。明明以前跟亚砂妃说话,是一件令人轻松愉快的事啊。
一想到这,疲惫感也涌了上来,文乃直接仰倒在地毯上,她侧过身,拿出手机,打开了那个已经变成树洞的对话窗口——“Rina”(理奈)
手指一路上滑,终于找到了那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消息前。
文乃还记得那天深夜,她不同于往常一样,没有在那个已经不再回复自己的聊天窗口里,哭述自己软弱,没有试图唤回对方的关注。
只是冷静地陈述自己的想法。
“小月被人欺负了。”
“明天我会拿着你留下的吉他,狠狠砸烂他们的脸。”
“我要保护我珍视的人,不会逃避。”
就在她以为,这条信息也会像以往那样被永远标注为“未读”的时候,所有的“未读”竟突然变成了“已读”。
紧接着,那扇早已经冷冷关闭的窗,破天荒地回了消息。
【保护好自己,然后用你所有的一切,去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要后悔,不要放弃】
所以,必须亲手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不再逃避、不再依赖他人的庇护。必须让长大,不再软弱。
哪怕肯定她“答案”的人,正是这个让自己的世界开始崩溃的“罪魁祸首”。
于是她拿起吉他,挥出愤怒,也挥出了她最后的任性……
现在看上去,好像一切又终于回到了正轨。
可即便如此,文乃仍然无法把一切都轻松讲说出口,哪怕对象是亚砂妃。
明明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真正倾诉的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做不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不想让人担心,更不想把破碎的情绪变成别人的负担。
……不想给那些真心在意自己的人,带来哪怕一丁点的烦恼。
“乐队。”文乃低声念出,伸出手,在空中慢慢握紧,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想要用乐队证明自己,哪怕文乃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想证明什么,又想证明给谁看。
“哈——”文乃叹出一口气,连带着把那些已经无所谓的情绪关进了心底某个角落。
她侧躺着,目光在房间内随意扫过。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却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视线。
在亚砂妃书架最下层的角落,摆着一个木质的小盒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起来有些黯淡,想必已经落了不少灰尘。
文乃微微眯起眼,站起身,走了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那个盒子。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在小学时,送给亚砂妃的木质生日礼盒。
然而,当她的指尖触及盒盖的那一瞬间,却愣住了。
预想中粗糙的、积灰的触感并没有传来。指尖下的木质表面,光滑、温润,带着被人时常擦拭才会有的质感。
她不信邪地用袖口,在那光滑的盒盖上狠狠地来回擦拭了几下。
抬起袖子,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上面似乎……确实染上了一点点难以分辨的灰痕。——也不知这是木盒上原本就有的,还是自己那颗蒙尘的心,刚刚才蹭上去的。
文乃轻轻打开盒盖,木质的钥匙扣、铅笔画贺图……还有一片被干燥保存好的树叶以及一枚理奈送的金属拨片。
“……真是笨蛋啊。”她低声说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真正的不屑。
“哼。”文乃忍不住轻笑出来,但那笑容很快失控。
“什么啊,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文乃转过身,看着那个在门缝处一直偷看自己的某人。
一股危机感从亚砂妃的心里升起,她太熟悉文乃现在这幅表情了——文乃的嘴角慢慢勾起,像是打定了邪恶的主意,那笑容和刚刚的笑声都带着反派般的恶趣味,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盯上的倒霉蛋。
“喂,亚砂妃!”文乃故意举起自己那只沾了“灰”的袖口,“我送给你的礼物们为什么都落灰了——这个木盒可是我拜托爷爷特意做的呢!”
“我、我没有忘记啊!”亚砂妃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内,关紧房门。
“我只是……只是觉得太重要了所以不敢随便碰!”见文乃已经半眯着眼,向自己靠近,亚砂妃连忙为自己辩解。
“哦?太重要所以放在最下层,还积灰?”
亚砂妃咽了口唾沫,晃了晃手中的水杯,“看在我为你续的这杯茶水的面子上,放过我吧。”
文乃看着这杯茶水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将木盒放在床头柜,语气忽然轻快: “哦!决定了——今晚我要睡这张床。”
“诶?”亚砂妃还没反应过来。
“你——就给我老实睡地毯上吧。”
“等、等等!不应该是——两个人一起睡在床上吗?!”
文乃眨了眨眼,嘴角抽了抽:“那不就变成奖励了吗……?再说了,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什么的……也、也太奇怪了吧!”说完,文乃的脸颊已经泛起一点红。
“可是,亲密好友之间,挤在一张床上很正常吧?而且以前你不就已经跟我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过吗?”
“欸?欸?是这样吗?”文乃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动摇了起来。
“嗯,就是这样哦。”亚砂妃连连点头,毕竟,蹦床也是床,自己可没有骗人。
“那、那……”在这种简易的攻势下,文乃总感觉,不存在的记忆增加了。
“不对!亚砂妃你这个家伙,到现在都还不会用拨片吧!”
“嗯……确实谈不上多么熟练,只是会拨弄两下的程度……”
“所以,你辜负了理奈姐和爷爷的心意!”文乃说到这时,已经压不住那个上翘的嘴角了。
亚砂妃见状,一脸遗憾:“所以,你的审判结果是——?”
“没错!你今晚还是得睡在地毯上!”文乃昂着头,像是完成了某种正义制裁,“就算是对抗赛前,也得让你知道,你在现实世界也会输给我一点点。”
说到“对抗赛”,她忽然气势一转,像是又想起一件事一般,看向亚砂妃的眼神灼灼。
“代代木公园……”她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带着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光——那不是调皮,也不是防备,而是彻底点燃后的野心与斗志。
“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对决……”语气很轻,却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敲进人心里。
亚砂妃自己也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跟文乃形成对立面,也没想到文乃的那股胜负欲会用到自己的身上。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留遗憾’,哼哼。”
说完,文乃便一个小后跳,躺在了亚砂妃的床上,看着亚砂妃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拍了拍床垫。
“现在,别废话了——地毯去吧,笨蛋。”
亚砂妃最终叹了口气,将水杯放在矮桌上,抱起枕头,认命地蹲在地毯上。
文乃拉过被子,继续做出冷酷无情的样子。
片刻之后……
起身,靠近,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抚上了亚砂妃的耳垂。文乃的指尖温柔、克制,将亚砂妃那枚与自己成对的音符耳环夹取下。
“这个是,我给你许下的约定……所以在成为即将成为对手的这段时间里,为了不打破我的约定,就暂时先保存到木盒里吧。”
“嗯,我会保管好它们的……而且,我会尽快谈妥场地的事情的。”
文乃没有回复,只是盯着亚砂妃的双眸,“说不定我会赢得很漂亮哦。”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却像是一根火柴点在纸面上。
亚砂妃眨了眨眼,然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可别输太惨啊,文乃。”
“嗯,我会像以前一样,无往不利的”
文乃转过身,看着铺开的床铺,将那对耳环放在亚砂妃的手心,语气柔下来一点:“等我把剩下那一点点做完,再休息吧。”她的语气不再是调皮或戏弄,是某种绝不肯松懈的认真。
说完,屏幕的亮光重新落回文乃的侧脸,她已经重新专注于笔电上的工程文件。
亚砂妃看着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在用沉默酝酿两人之间的距离节奏,又像是专心为那份生日礼物装满自己的心意。
文乃知道,这一次,她的乐队故事不会再戛然而止。
不会逃避,不会让任何人后悔——
自己会站在舞台中央,把属于自己的旋律重新谱写一遍。
这是属于她的,静默的预告。
……
房间内,唯一的蓝光随着少女的动作缓缓落下。
“咔哒。”细微的机械声响起,宣告着房间彻底进入了夜晚的宁静。
文乃为自己盖上薄绒被,准备就地睡下。
黑暗中,传来窸窣的摩擦声。细微的气流靠近,带着属于亚砂妃的暖意。
文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笨、笨蛋,不是真的让你来地毯这睡啊……”
“是一起回床上去睡,还是我按照你的要求睡在这下面?”
“一起睡觉什么的……”
“只要你不睡床上,就能满足你之前的任性要求,也能满足我的任性要求了……”
“……笨蛋。”
话语的尾音悬在黑暗里,只留下彼此两人的呼吸声。